1995年,张爱玲居住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那时的她已经很少出门,紧紧关着的门里面,总穿一次性浴用拖鞋的75岁老人不知怎样过着从天亮到天黑、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的重复生活。9月8号,她被房东发现逝世于公寓内,同时被发现的还有一个手提袋,重要的文件规规整整装在里头,事先放在门边。每回想到这,我就会念起《红拂夜奔》末章的话,“你不能从人群里认出我来的,尽管你知道我头发灰白,一年四季总穿灰色的衣服。”
这种几近决绝的孤独跟国内的“张爱玲热”很不相称,不过向来声称爱张爱玲的人多,能认真读完所有作品的人少,三十年来把张爱玲的一篇文章、一封信、乃至一则小报报道时时记挂在心上的,恐怕更没几个。现在有这么一个人,但他连“爱”这个字都不愿说出口。
刚刚过去的8月末,我在位于上海张爱玲故居常德公寓一楼的咖啡馆采访了陈子善先生。见面的地方是子善先生定的,他常约朋友在这见面,并称之“张爱玲咖啡馆”,以至于认识他的人从来不知道这间店原先的名字。
常德公寓曾是张爱玲生活过六年多的地方,包括小说《倾城之恋》《金锁记》,电影剧本《不了情》在内的诸多名作都创作于这间公寓。2005年,听闻上海市静安区人民政府为故居挂牌,子善先生前去“验证”拍照,准备充实自己的“张爱玲资料库”,不料却在纪念牌文字里发现了三处史实错讹,随即在香港《明报月刊》撰文指出。文章发表后不久,文化局就替换了新的纪念牌上去,把内容作了实质性修改。多少年来,常德公寓几经修缮,纪念牌从无到有,中间更换了好几回,子善先生把每一次的变化记录下来,隔几天来这栋旧楼走走,就像看望一位老朋友。
我拿“张爱玲未亡人”的身份问他,心怀感动地复述从书上看来的“张爱玲宴”情景:宴席上的菜品悉数来自张爱玲的作品、她跟亲友间的信件以及亲友的回忆文章,前菜、主菜、汤,一道道毫不含糊,比如桂花拉糕出自《桂花蒸-阿小悲秋》,荷叶粉蒸肉出自《沉香屑•第一炉香》,宴席结束了,子善先生还毕恭毕敬地对大家说,感谢来参加张爱玲的生日宴……他略显不好意思地打断我:“你看到的是文学化的演绎了。张爱玲宴不是我发起的,是沈宏非先生发起的,他是美食家,请我帮忙,我就配合他,把我知道的信息提供给他。都不是我组织的,我哪里能说出‘感谢大家来参加’这种话呀。
张爱玲只是我的研究对象,既然要研究,我就有义务做好三大类资料的搜集工作:一是收集全她的作品,尤其是那些遗失的、没被发掘的作品,二是外界对她的评价,这包括不同历史时期的,海内外的评价,张爱玲的作品被翻译成法文、德文,那个国家的人是怎么评价这些作品的?第三就是找寻她的朋友、亲人,见过她的人关于她的回忆。这些年来我在做这个,我也非常高兴看到其他人也在做这个事情。”
张爱玲40年代曾用笔名“世民”写好莱坞女星美腿
《今报•女人圈》1946年所刊署名“世民”文章《不变的腿》
今年在张爱玲集外文与笔名发掘考证领域非同小可的一项成果当属经陈子善先生考证,张爱玲曾在1946年6月15日的《今报•女人圈》以笔名“世民”发表了一篇题为《不变的腿》的文章。“世民”是张爱玲此前不为人所知的笔名,《不变的腿》是张爱玲的集外文,这两个信息点看似简单,考证起来却破费周折。“我花很多功夫,这个文章写了几年了。线索是我一个在外地大学工作的朋友提供的。他说有这么一篇文章,当时上海的报刊提及是张爱玲所写。剩下的事情就全交给我了。”
抗战胜利后,张爱玲颇受盛名之累。《今报》创刊的同年(1946年),她曾在另一份报纸上撰文告诉读者“最近一年来似乎被攻击得非常厉害,听到许多很不堪的话。”因此,在这个时间段取用笔名可谓顺理成章。
陈子善先生向我介绍他的考证过程:“首先是外证,这个作品发表在哪里?《今报》的副刊‘女人圈’。这个地方跟张爱玲有没有什么关系?有。我第一步的考证结果是,‘女人圈’的主编正是当时在上海文坛十分活跃的女作家苏青。苏青与张爱玲关系密切是众所周知的事情,那么张爱玲为该副刊撰稿是完全有可能的。第二个外证,《不变的腿》围绕美国女影星玛琳•黛德丽说中外流行观念,文中提及了彼时在沪献映电影《平步青云》的情节,那么作者必定是看过《平步青云》的,于是我就考证那个时候张爱玲有没有可能正好看过这个电影。我查询当时的报纸,果然找到了想要的记载,《平步青云》曾在“大华”大戏院连映了三个星期,而“大华”大戏院与张爱玲居住的公寓相距仅一两站电车的路程……”
在陈子善先生的描述里,史料考证工作似乎充满惊喜和趣味。采访结束后我把这篇刊登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上的文章找来阅读,才觉工作量之浩杂。仅因《不变的腿》中引述了张恨水《啼笑因缘》中一段话,陈子善先生便把张爱玲的作品翻了个底朝天,从《必也正名乎》《童言无忌•穿》等超过五部作品和信件中找到了张爱玲喜欢张恨水的作品并有可能引用其作品的例证,其心思之缜密可见一斑。而《不变的腿》的考证又只是先生三十年研究工作中一个小例子,他埋在“故纸堆”里,一遍遍看她写的和别人写她的文字,不时为她的作品增添两件散佚的库存,这些工作如此日常普通,就像天气冷了要增添衣物。
跟张爱玲真正有共同语言的人是桑弧
1947年12月,由张爱玲编剧、桑弧导演的电影《太太万岁》上映,引起轰动。这部电影的场景调度和分镜处理,剧本的荒诞性和成熟度,即使在现在看来也是非常了得的。谈到张爱玲和桑弧的默契关系,陈子善先生说:“张爱玲和桑弧是真正能够彼此欣赏的,两个人兴趣相投。桑弧曾经拍了一部电影叫《太平春》,张爱玲看了以后很喜欢,在《亦报》上写了一篇影评,说电影有‘年画风格’,在艺术价值上给了极大的肯定。结果在这篇影评发表的第二天,电影就遭到了严厉的批判。批判是针对电影的,但也牵扯到了张爱玲。我想说的是,你看胡兰成,他自己都在文章里说了,张爱玲喜欢什么他不懂,只管向张爱玲学;而到了桑弧这里,两人能理解各自的趣味,视野也一致,张爱玲看了桑弧的电影后能马上写文章去肯定。后来解放了,张爱玲要去海外,但桑弧走不了。上天没有进一步安排两个人走到一起的机会。”
《太太万岁》里的陈思珍是这样一位“太太”,她极为聪明,每天都使尽浑身解数争做贤惠太太,为了这个目的不惜牺牲自己。这与张爱玲笔下其他一些女性形象很相似,这类女性高度自知自觉,了解自己的处境,却又甘于选择自己的悲剧命运,比如《第一炉香》里的葛薇龙。这与常规印象里的女性意识背道而驰,张爱玲对于女性的观点看起来甚至不如同时期的曹禺来得犀利。
而了解张爱玲生平的人都知道,张爱玲的妈妈早年跟姑姑一起留学欧洲,置家人于不顾。张爱玲不可能不受这种独立意识的影响。前文提到的“女人圈”副刊,创刊号上有这么一段主编寄语:“因为我既以写作及编辑为职业,生活没有什么问题,又何犯着把自己的鼻子去给别人牵呢?希望酷爱自由的朋友们也同此立场,大家来痛痛快快的读上一阵女人们自己所要说的话,谁敢道是:‘妇女之言,慎不可听’?” 张爱玲为此刊撰文,想必对此立场也是赞同的。
我把这种看似矛盾的立场说给陈子善先生听,他这样回答:“张爱玲自然也有她的独立意识,这个独立意识不单单是女性意识,还有她与她的家庭保持的一种独立。这点很有意思,她一方面为自己的显赫出身感到自豪,一方面又不认同父亲这一辈人的做法。那个大时代背景里年轻人常常遭遇这种困境,出身大家族的年轻人,要面临阶级选择,这时候有人背叛自己的家庭,有人投身革命。
与此同时,张爱玲还是一个女性,那么她还面临着在男权社会下如何瞻仰女性主体意识的问题。这很复杂,女性也有投身革命的,比如丁玲,但相对而言不是那么容易。至于张爱玲为什么没有直接写女性对命运的反抗,我觉得可能因为她看了很多新文学的书,那些刻意反抗男性、背叛家庭、冲出封建牢笼的东西已经有人写过了,她可能就不会选择去重复。她着力去展现女性命运的本身。另外张爱玲反复提及自己不喜欢‘新文艺腔’,我想这个‘新文艺腔’的含义是很广泛的。”
我在大学里教课,却从来不教张爱玲研究这门课
除却著名文化学者这个身份之外,陈子善先生还是华东师范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在学校里教着课。关于张爱玲研究的作品一一数起来,也快著作等身了,但子善先生却从不在学校里开设张爱玲研究的课程。“有人说连我的学生都在开张爱玲的课了,我为什么没有开,我说你看我的文章就好了。对这些作品人物的分析,对艺术成就的分析,我并没有什么太独到的见解,不必浪费时间。”
除却研究张爱玲,陈子善先生还对梁实秋、周作人、台静农等多位现代作家的生平和创作史料做了大量的搜集整理工作。当问及为什么这么致力于还原现代文学史上诸多作家的面目,是不是认为现在通行的现代文学史里存在不准确的表述,陈子善先生提到了一位他认为被“遮蔽”的文人——宋淇。
读者听到宋淇这个名字,大多还是在关于张爱玲的研究里。宋淇是张爱玲晚年少有的一直保持联系的友人之一,可以说以朋友身份担任着张爱玲的文学经纪人和顾问。陈子善先生说,“我们现在总觉得是张爱玲成就了宋淇的名声,但其实没有张爱玲宋淇照样了不起。他很有才华,写诗、写散文、做文学评论、搞翻译、拍电影,样样都行。我以前给他编过一本书,在香港出版了。他的文学鉴赏能力非常强,一直在帮张爱玲。那宋淇的作品就很有必要被整理出来出版,好让大家了解这个人。”
采访过程中陈子善先生还提到过其他很多见过张爱玲、甚至跟张爱玲有过密切关系的人,这其中包括最早的“张派”作家李君维,向张爱玲约过翻译稿件的作家沈寂等等,碍于篇幅这里未能多表。但陈子善先生本人却从未能见过张爱玲,我姑且猜测这未必是件坏事,台湾诗人周梦蝶说过,“我选择读其书诵其诗,而不必识其人。”
陈子善,1948年12月7日生,上海市人。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文学资料与研究中心主任。长期从事中国现代文学史研究,致力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料学的研究和教学。曾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在周作人、郁达夫、梁实秋、台静农、叶灵凤、张爱玲等现代重要作家作品的发掘、整理和研究上做出了重要贡献,尤其对张爱玲生平和创作的研究为海内外学界所关注。
本文根据凤凰读书专访陈子善先生文字实录整理而成,部分资料参考自《张爱玲丛考》,陈子善著,海豚出版社,201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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