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 故 乡 愁 ( 散 文 )

作者 孙 禹
发布 2017-12-14 01:00:16
浏览 1643

一、

     人类的文化记忆,人种的文脉认同,常是一个民族心灵史的赓续。中国古代杰出的诗人,每将笔端,定格于“子曰诗云”中的乡愁,好似天赐,竟有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来之笔,将一个炎黄子孙终生挣脱不去的乡愁,写到极致。而多少年来,在我这个半生漂泊的歌者心里,唯有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竟让我每吟每泣。

二、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只是淡淡的这么一句,便像一滴晶莹的露珠,徐徐落下,陡地碰响了我心底里的金色竖琴,瞬间撩动起我记忆的深湖中,那一层层对母亲无尽思念的涟漪。                

 三、

     那时的我,垂髻之年,启蒙伊始。每天晨起,母亲即令我背诵《朱之家训》,虽从不逼我,却目光锋利,足以使我不寒而栗。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并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再大一些,我便背诵 《诗经》:“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早萌,且常问母亲,何为“窈窕淑女” ?母亲虎下脸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靠爬格子活命的父亲,说母亲对我操之过急,难道《诗径》背完,再背《春秋》和《论语》?于是,她只有作罢。但稍后,她又叫我背《三字经》,我觉得好玩,嘎崩一气三个豆:“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

     我若背的流畅,唤回的即是母亲满脸的暖意。于是,临街对过的百年老店里,那三个刚出屉的葱肉包子,便是对我足额的赏赐。据说那家老店传人,怕肉馅鲜的不绝,竟在其间放了蚯蚓,固一口下去,美的魂散魄去。但我若是背的苦涩,早餐即被母亲夺去。晚上睡前,我要描红,多是颜真卿的墨宝。后来我又学临摹,母亲为我找的却是柳公权的字迹。我临摹的出色,母亲便答应,周末,让父亲骑车带我去郊外兜风,去野河里钩鱼,她即去中菜市割肉买虾,打打牙祭。那时,我一边练着,常听见母亲在一旁嘟囔地说着“颜筋柳骨 ,字是人的门面 ” 云云。那时,我觉得母亲在说鸟语,只是觉得“颜筋柳骨” 念在嘴里,仿佛庐州府的蜜饯,嚼着带劲。直到“弱冠”之后,这才认定,一个男子,字若写得好,无疑,潇洒飘逸。

四、

     入小学后,三餐之前,我的临慕变成了默写和背诵唐诗宋词,字好背熟,赏钱五分,背写不优,母亲立即撤去桌上那碗亲得我外婆真传,令我入口即化的梅菜扣肉。于是,为了那曾比我八辈祖宗都亲的扣肉,我曾背得风生水起:“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至此,我便可以状如饕餮,大块朵颐。每有作家邻居赞誉我时,我那曾是上海滩钟鸣鼎食,大家闺秀的母亲,就笑盈盈地对夸我的文人说:“ 到阿拉屋里厢漆雅歪(吃晚饭)” 。

     今天, 倘若我一路将“颜筋柳骨” 支撑下来,那时,假如我咬紧牙关,把语不惊人死休不的唐诗宋词,当成农民“食为天”的庄稼去种,眼下,我绝不会仅是一个歌者,很可还是一位当代的辛弃疾。 然,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黄祸,竟将我那做了一辈子小说编辑的母亲所有的迄望,连同她那“望子成龙” 的春秋大梦,万劫不复,彻底了断。

五、

     我在浑沌中长大,又在荒诞不经的莫明其妙中,离开省城,入马鞍山话剧团学徒。弱冠之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歌剧,临行前,竟对这个号称“江南一枝花” 的明珠之城,所有的印象,除了那一望不尽的钢厂,再有的就是江边的采石矶旁,竟还有一座诗仙李白的衣冠坟冢……

     那时,我对母亲所有的思念和抱愧,如果用那一枚枚小小邮票拼接起来,足以化成的一只只长上翅膀的纸鸢,从江城到省府,一路飞进母亲的窗口与书架。因为那每一枚邮票的深处,有《汉书》,有《史记》,有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有“ 庄周梦蝶” ,有关汉卿的《窦娥冤》,有屈原的《离骚》,有王勃的《膝王阁序》,也有李鸿章的:“丈夫只手把吴钩,三千里外觅封候”…….

      然,在我的人生中,虽曾拥有过那么厚重的文史内含的邮票,但我却在一路走来的文化苦旅中,始终未破“集邮” 之窍。直到母亲的背影,永远消失在了“那头”,这才知道,那一枚枚小小的邮票,对“这头”的我,竟是多么的珍贵。

六、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又是那般的淡雅醇厚。仿佛一个品惯绿茶的老叟,偶换普洱,解渴不能过瘾,品味难达极致。还是那条老船,又是那张船票,但恍若眼前的却是我即陌生,又熟悉的感同身受: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新娘红袖……直叫我这个浪迹天涯的今日“苏武” ,望断秋水无尽头,错把彼岸当庐州。是的,我也曾有过梦中的新娘,春风佛柳般地来,一如她翩若惊鸿般地走。

 七、

     那时,我已年逾不惑,沐浴了十年的欧风美雨,再归故城庐州。那时的心境,即有大唐诗人宋之问的情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又如北宋诗骨苏轼的心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而归,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面对道旁曾经的梧桐遮雨,小巷通幽的阡陌纵横,我不敢相信眼前摩登的琼楼玉宇,不夜城的灯红酒绿,还剩下多少旧时的童趣?大路宽道上的车水马龙,竟让我恍若身在纽约的时代广场。一个世界里泊来的洋文名牌,不绝于耳的港台音律,撇腔拿调,江淮官音的叫卖吆喝,让我忍俊不禁又驻足聆听……

     百年老店的古扁新颜,现代“酒保”与时俱进的吆五喝六,餐桌上的酒池肉林,食客啸聚山林似的猜拳行令,竟让我屡屡情以何堪,又喜不自禁。我仿佛牛蛙犹在井底,深山闭谷至今,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活存。十年一觉西洋梦,醒来却换了人间,古风散尽?毕竟这仍是故乡,尽望管它邯郸学步,但骨子里却离我很近。因为乡音难改,包公祠里的牌位在供,明教寺里的晨钟悠悠。张辽大战消遥津的宝刀不老,三孝口的碑文“节考” 犹新,晚清重臣李鸿章曾纵横半街的相府幽深。肥西老母鸡的汤鲜,臭豆腐干的炸香,淮上酒家的西点,梅山路上的徽菜,小刘瓜子的留香,寻常人家窗框上的咸鱼腊肉,中菜市里那摩肩接踵中的雪里蕻,哪一件不还是合肥方言中的“真得味” ,百姓餐桌上传统的佳肴“鲜的没根”……你敢说就再也找不回王安石诗中:“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的意境?于是,我便开始了在这阔别了十年的故土上,那并不刻意的寻找。但寻找什么?我茫然无知。

八、

     一份极不起眼的小报对我专访之后,其它大报官媒,比肩接踵地对我轮番报道。几个回合下来,读者便记住了我这个,曾在欧美乐坛上蟾宫夺桂,西洋歌剧炼狱中十年一剑,昨天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肥老母鸡”,今天陡地一个洋派达人 。当省市电视台,齐将镜头聚焦于我的“艺术人生”之后,竟让我一夜之间名震省城,江淮大地上一派倜傥风流。至此,我才幡然悚醒,媒体炒作与渗透的利害,古董鉴赏与拍卖之间的玄妙,竟大有点石成金的异曲同工!至于,故乡人能否听懂鸟语花香的西洋歌剧?土鸡在火鸡堆里争粮夺食的尴尬与挣扎,仿佛都是夏商殷周,武王伐纣的古趣。直着叫我大有一种:“文脉即隐,小丘称峰,健翅已远,残羽充鹏 ” 的诚惶诚恐。但细细品来,又不值得如此劳神。历朝历代,游子荣归故里,又有哪一个不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的浓汤灌晕,一觉醒来,不还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于是,一位身价过亿的发小,深刻地对我说:“你在洋邦列国都唱过,但回家不唱,就是数典忘祖。想在哪儿唱?说!” 他一言九鼎,我脱口而出:“ 江淮大戏院” 。他说:“为何?”我说“ 怀旧!” 他又说:“你就不怕唱到一半,顶上掉下一块徽砖皖瓦?”我答:“能比罗马歌剧院的古砖还重?” 他曰:“从小你就嘴不怂” 。

九、

     一架钢琴,一位“徽派”弹奏高手,一个得过国际声乐大奖的故乡新宠,踩着台上吱吱呀呀的地板,面对千余故人新秀,发小老叟,在这方曾是我“垂髻”时的记忆,新安文化的集散地,徽派文脉的精神领域,刚低吟浅唱,又黄钟大吕,才如诉如泣,又穿越绝壁…... 又一次接上了故乡的地气,温故了黄梅戏的消魂,花鼓灯的荡气,“金瓴调”的悲切,“四句推子” 的空灵,“拉魂腔” 的窍离。然,我的曲目中,确有德意英法的鸟语,西洋歌剧“咏叹的调律”,但冥冥之中,我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无形而强劲的民俗地气。那时的台下,每一位听众,仿佛都变成了”淮军”的死士,谁管你唱得好孬,只要发声,掌声吼声便众志成城,竟是余音绕梁,神鬼无语,大厦将倾。大有李鸿章的那种:“ 一说家乡话,便把洋刀垮” 的选将用人之律。这样的独唱会,我终生不遇。然,除了我的看家本事,自然多是有关“乡愁”的歌曲。每每唱至于佑任的《望乡词》,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就鼻塞泪涌,“ 武功” 废驰,这时,听众席里就有了嘤婴的啜泣。

十、

     音乐会结束,我在纷至沓来的鲜花丛中,用感念的心绪,阅读着每一位知音者的口型。那些乡音厚重的赞词,乡情浓烈的话语,倏地就在我心里,就撞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念想:“书中自有黄金屋,歌里自有颜如玉” 。但我这种对《西厢记》、《牡丹亭》似的移情,“寒窗十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的食古不化,虽很快便随着“口子窖” 的酒精散去。但我庆幸,洋邦十年,歌剧春秋,我的骨子里仍无“异化”的毒素,更不曾是个假洋鬼子!但,我那灵光乍现似的预感,在我后来勾留故乡的日子里,竟然意外地如梦成真。

十一

     母亲在整理收获的鲜花时,发现了一束洁白无瑕的雪菊。在清香扑鼻的花丛中,竟有一张用毛笔字写着诗句的卡片,属名“雪菊” 。那一笔绢秀遒劲的蝇头小楷,引起母亲的注意。卡片上如此写到:“仰慕您的才情与乡情,固抄下您唱的歌词相赠:‘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您的这首歌,让我泪流面……”。一生极为讲究字体的母亲,仔细阅后,竟脱口而出:“好熟悉的字呵!典型的‘颜筋柳骨’!我问:“您认识此人?” 母亲沉吟半晌:“ 像是我的一位新古体诗作者。” 我说:“能找到她吗?” ,母亲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的母亲,已是古稀之年,又是深重的糖尿病患者,三餐前必在腹间推射夷岛素后进食。虽每天晨起,仍旧必在案前砚墨练字,但手抖的厉害,常将字颤的有如甲骨文的遗迹……母亲的手,在抖了一个星期之后,便将雪菊的工作地址,默默地交在我的手上。

     当我在省图书馆,初次见到雪菊时,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后说道:“ 明天我休息,上午在包河茶楼,请您喝茶。” 说完,即去招呼他人。全无男女初次见面的生涩与心机……

     翌日上午十点,我在临河的窗前坐稳不久,雪菊如约而至。直到雪菊端坐于我眼前,我这才发现上苍对她太过慷慨。一般说来,上苍塑造女人,在第一度创作时,假如赐于美貌,便吝啬了才情与气质。然,眼前的雪菊,仿佛从一幅仕女图上翩然而至,双目似珠,黑发如漆,雪肤玉貌,顾影合度。一袭白色的羊绒长衣,将她那婀娜窈窕的身形,勾勒出款款曼妙的韵律,竟与“雪菊” 这个名字浑然一体。我暗自诧异,今天的省城,竟还有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的古典美女子,想必孤芳自赏的要紧,让人敬而远之。但是,当我们的对话开始后,她让我大为意外的是,我问她答,清雅恬淡,竟毫无扭捏作态之姿:

“我们好像从前就熟悉?”  

“我也有同感。”

“你认识我母亲?”

“我曾是她的诗歌作者。”

“现在还写古体诗吗?”

“父亲久病在床,母亲身体也不好,需要人长期照顾。”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是老中医。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

”他们一切都好吧?”

“去年都去了”……

我一时无语。

“古代女性诗人中,你最喜欢谁的诗?”

“李清照。”

“为什么?”

“李清照让中国文学,有了一种贵族女性的气质。”

“何以见得?”

“她把东方女性,在晚风细雨中的高雅与憔悴,写到了极致。”

“能为我背一首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卷帘西北,人比黄花瘦。” ……

就在我们将要分手时,她变得有些羞赧,嚅嗫地说:“ 能请您母亲吃个便饭吗?” 我说:“好呵!可是……为什么?”

 “以前,她对我的每一篇诗作都很尽心。可是,我却没能坚持下去……”

     回到家中,我将雪菊的邀请转告了母亲,一向不受任何作者饭局的母亲,不置可否。只是悠悠地说了一句:“雪菊这个姑娘难得,希望你好好把握 。”

十一、

     然,不知怎地,我却鬼使神差地不曾“好好把握” 。我压根不信,雪菊这样冰清玉洁的省城女子,年近三十,竟还会剩下?雪菊会像电影里的恋人那样,对我一见钟情,心无旁鹜?抑惑那时,我对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的歌剧迷恋太深?受贝多芬那种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的” 蛊惑”太重?竟被“匈奴未除,何以为家” 的悲剧英雄情结,弄得走火入魔?直到今天,我在万般的悔恨之中,仍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当年,我到底因为什么?竟那么稀里糊涂地辜负了雪菊?因为雪菊,曾对我的百依百顺,从善如流,竟让我轻松的“重”不负载?抑惑是叫我那粘绸的满腔话语,常常无端的淤集,使我对她断然失去了应有的激情与猎奇?丧失了男欢女爱的人性真谛?

     直到我的归期已近,我似乎这才幡然猛醒,或许我终将失去一个世上真懂我的“新娘”,一个可以终生为伴,称为” 妻子” 的女人……

     分别的时候,雪菊送我去机场。我们依旧没有应有的缠绵,太多的惆怅,有的只是长久的对视,彼此之间仍是我问她答,百依百顺,从善如流……就在我将要跨入安检大门的瞬间,雪菊猛地抱牢了我,全身微颤,语不成句:” 不要让我等的太久。不然,你会后悔的……”我的心里一惊,五味杂陈,下意识地取下脖上那条我最喜爱的,乳白色的羊绒围巾,紧紧地围在她的脖子上后,躲闪着她的眼睛,有些仓惶地离去。

十二、

     回到德国,我又遁入了佶屈聱牙的歌剧背诵,在劫难逃的孤独寂寞。熬受不住了,就给家里打越洋电话,却又不敢纵情。平时,父亲也是著名“话痨” ,但他那时在电话中,主题却全是雪菊。现在,其它的事我都已忘却,只有两个细节,有如一把无形的利刃,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割挑着我的内脏,带着明确的隐痛,深深嵌在了我心底。父亲说:“你走后,雪菊常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东西。午饭后就给你妈按摩,直到她睡熟后,洗完碗筷,打扫完卫生后才去”。

     母亲的话本来就少,更不常夸人,但每次她在电话里只说一句:“雪菊叫我们辞掉阿姨,她下班后就来做家务事。” 而每次碰巧,我与雪菊讲话,那一头的她,几句话后,总是传来一阵并不清晰的啜泣……

     雪菊服侍了我父母一年之后,不再来了。后来听我父亲说她已嫁人,好像都有了孩子。许多年过去,母亲很少和我再提雪菊,直到她因糖尿病久治不愈,引起癌扩散入院治疗后,这才常常念叨:“要是雪菊在就好了!”……母亲最后一次和我提到雪菊,是在她的弥留之际:“雪菊常说,对你,只能点到为止。” 听完母亲的话,我默默地走出她的病房,靠在走廊的长墙上,泪流不止。我不知道,以后还有哪一位姑娘,还能那么用心懂我,将我一眼看透?

十三、

     在后来的海归的日子里,我因演出,多次重返故里,每每走在大街上,只要在人群里,一俟看到拉着孩子,状似雪菊的年轻母亲,我就会情不自禁尾随而去,直到看清并不是雪菊,这才忧郁地消失。几乎每次,我的心底里,便会油然而起李商隐的七律:“ 相逢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处无多路,青鸟殷情为探看。”……

     雪菊,如今你在那里?一切可好?你说对了,如今,依旧孑然一身的我,真的悔透了,随着一岁一枯荣的年纪,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头的我,记忆长河里的那条小船,依旧在清澈的水面上渡来摆去。那张窄窄的船票,仍在我刻骨铭心的梦境中,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连同那总是恍若眼前的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古墙断桥,一切如旧。但我梦中的新娘红袖,却永远地留在了那头……

十四、

     “ 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一方矮矮的坟墓呵,外头的儿子还是盛年,母亲却长眠在里头。世上还有再短的文字,能把阴阳两界,母子连心,一壁之隔的大悲大恸,写得如此的无奈与沉痛?不知让多少个失去过母亲的七尺男儿,每读到此,都止不住泪如泉涌。倘若一个人,没有失去过母亲,绝不会有这样的万般无奈,更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沉痛。

十五、

     母亲出世时,恰逢外公在上海滩发财。他从一家米店的小伙计,直到一把下去,便能估出掌中的大米,约有几钱几两之后,就东渡扶桑学习羊绒产品制造工艺。重返上海后,他就开办羊绒衣帽工厂,几度春秋,终成富翁。于是,遂将我母亲视为财神。但宁波人的规矩甚多,贵客临门,孩子不许上餐桌。但我母亲不管,谁要悖她,地板上一滚,外公那里,万事皆休。但外公宠她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母亲虽佣人侍候,教会洋学堂读书汽车接送,有好吃的,为她独留一份,似成家风。但她却洁身自好,宠辱不惊。不仅品学兼优,而且督促兄妹读书,严格的要紧。我曾问母亲为何那样的早悟?她答这一切源自她的母亲。外婆出身贫寒,虽少时读过私塾,又是三寸金莲,文化不厚,但却知道叫母亲每天晨起,放声背诵元代曹元启的《子规》,清代朱用纯的《朱之家训》。晚睡前,自然是临柳公权和颜真卿。外婆虽足不出户,却做的一手好菜,且手不清闲,眼里有活。佣人擦过的桌椅厨柜,洗过的锅碗瓢盆,她有时还要颠着个小脚,再擦试一遍。一桌人吃饭,谁的碗里掉出米粒,外婆便逼那人捡起吃掉。每年,外婆都要将家里不用的东西,穿旧的衣服,寄给宁波老家的穷苦亲戚。母亲并未讲过有关外婆太多事迹,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一个善良俭朴,知书达理的典型旧时女人。后来外婆早夭,外公迎娶“ 四民银行” 老板的女儿。前来贺喜的人中,竟有国学大师黄炎培,上海闻人杜月笙……

     母亲的后母为外公又添六子,但她从不教育,却嗜好麻将舞会,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于是,我的母亲,就成了前后十二位兄妹的学监与启萌老师。后母对“学监” 很用心很尊重,母亲对后母既冷淡又钦佩,因为后母经常虐待我的两个小舅,又因为后母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十六、

     母亲十六岁时,后母得了一种不治的怪病,临死前,将自己所有藏书赠于我母亲,并泣不成声攥紧我母亲的手“托孤”,恳求我母亲抓紧她六个孩子的学业,若不答应,死不瞑目……旧时的人死了,讲究法师超度,活人守灵。那晚风黑夜高,该我母亲寻灵,躺在棺椁里的后母,陡然吁出一口长气,竟双目圆睁,直直坐起。我母亲见状,认定“ 炸尸” ,吓的尖叫几声,魂飞魄散,颠的状如脱兔。

     从那时起,母亲常常睡到半夜,便被噩梦魇住,厉叫之声,初为游丝,逐渐强起,最终,令人毛骨悚然。若无人及时将其推醒,母亲便将一路厉叫下去,不知归途……在我的记忆中,对母亲的几次梦魇尖叫,刻骨铭心。文革中,省城文联分成两派,相互口诛笔伐,掐的昏天黑地。由于外部武斗升极,大院文人便与外界造反组织勾联,相互抄家,砸物,打人。一夜,一群年轻人冲进我家,先找存折,再翻贵物,见无甚油水,继而狂砸家具器皿……黎明时分,父亲奔出家门避难,随即便在大院对面的梨花巷中,被人截住,一顿棍棒交加,皮带狂抽,顿时头破衣烂,血桨飞溅。若不是父亲双手紧抱一棵槐树,早已一命呜呼。而我母亲却听见楼梯上,又有脚步纷至沓来,一把拉牢了我的手,奔进女厕所躲避,这才逃过一劫。当我们母子,在省立医院的走廊上,看到被血染的纱布,从头到脚裹成一个“木乃尹” 的父亲后,母亲却冷峻的出奇,而那时七八岁的我,眼里的父亲,早己是“僵尸”一具。后来,我和母亲被一位挚友接去避难,住在他家的贮藏室里,打着地铺。首夜,母亲在梦魇中的尖叫,将我惊醒,我在一身冷,抖动不止中,第一次将她推醒……. 

     父亲出院后,就北上告状,母亲便带着我南下上海,投奔二舅。那时我家穷的靠举债度日。正是那次“ 跑反” ,我见到了生平中,唯一一次的外公。

十七、

     外公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一身雪白的仿绸套装,似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二舅家随便走走。但没过一会儿,他便躲进顶层的厨房里,贼以的背着全家,偷偷吃上一碗放了半勺猪油的洋春面。外公受用完,便将我独自拽上晒台,用锋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划上一刀后,便双手撑地,倒悬身体,凭空倒立。几分钟过去,已古稀之年的外公,收回姿势,捋顺身体,恢复常态,竟气息不乱,松挺鹤立。老人家年轻时虽去东洋学技,但日本人打下上海后,却宁死不为日本人所用。于是,他便被抓进提蓝桥监狱,电刑,皮鞭,辣椒水, 老虎凳轮番伺候。 最后,还是家里拿出一箱白花花的大洋,保释出狱……正是外公,用他那双要命的利眼,在我脸上一刀划过之后,才让我猛地发现,母亲何来那双平素并不常用,一旦较真,便让我不寒而栗的锋利目光,原来是得外公的遗传。

十八、

     当年,我父亲一身戎装,第一次走进老丈人家花园洋房后,就指着胸前“军管会” 的胸牌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家里很穷!”。外公连声说道:“ 穷人好,穷人好!”……

     解放初期的外公,早就明白,改朝换代了,财产只能是个祸害,竟把名下数间工厂,几幢别墅,多处房产系数充公,收获的即是上海市长陈毅元帅的接见,政府赐于的“ 市政协员” 。所以,整个“文革” 期间,老人家虽被几度抄家,并未受皮肉之苦。不过他年纪大了,嘴馋,最大的享受,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地,轮番去子女家中,蛰伏一隅,做贼似地偷吃一碗洋春面而己。

十九、

     外公为我拿完大顶,没事人似得走了,但却把我害苦。一个七十多岁的干巴老头,都能身轻如燕,豪气干云,而我这个生性英雄崇拜的浑球,又何惧之有?于是,我便在顶台上的边沿上,作“盲人”夜游,时尔又是一个长臂猿猴,纵身跨越邻里阳台的天堑壕沟……. 直着将弄堂里的邻居,二舅全家以及所有路人,吓的屏声静气,目不错珠。就在我的“癔症”几近化境,母亲在人堆里,冷峻地就是一句:“够了!” 说完,蓦地转身而去。就在我母亲下楼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滚下去……

     那天夜里,母亲又被恶梦魇住,惊恐的尖叫声中,让我听到了些许与往日的不同,一向泪少的母亲,在她那种时弱时强的尖厉中,让我听了使我心碎的轻声哭泣。于是,我推醒母亲,朝着一脸泪水的她,跪了下去。

二十、

     多少年后,我偶尔回国省亲,每当母亲提及我儿时的顽劣,面对更加缩小衰极的母亲,我总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因为母亲经剖腹产后,才产下我这个十余斤重的浑球。因为,在“跑反”上海的那个夏日里,我为了一块“光明牌”的八毛钱冰砖,紧抱一根电线柱子,杀猪似地鬼哭狼嚎。那时举债度日的母亲,已根本无力掰开我的手臂,她在百般无奈之中,搜尽身上所有零钱后仍差几文,一个旧时的大家闺秀,竟在连连向售货员的鞠躬中,取回冰砖,一直看着我大口吃尽。 我进京考学时,住亲戚家在外插队女儿的一间小房,时间久了,招人厌恶。母亲便将全月工资,买上礼品,连同那封任何一个人读后,都会动容的长信,一同寄往北京。而那时,在我眼前,却常常下意识地闪现出,头发花白的母亲,孤灯之下,用粘贴稿纸用的胶水,双手微颤,粘合尼龙袜子的破洞……当我拿到美国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因无保人,难以成行,母亲就在几夜失眠后,终于给她” 晦莫如深” 了几十年的” 海外关系” 写信…….

     当年,母亲鬼迷心窍,甘之如饴地了断了上海市民的户口,华东文化部的工作头衔,打蜡地板上的周未舞会,“工部局” 交响乐团的柴可夫斯基,丁香别墅的罗宋汤之后,带着传统中国女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妇道神圣 ,义无返顾地随红色作家的父亲 ,举家下河南走安徽之后,就变得胆小如鼠了。因为,在三门峡水库工地,她因得罪过保姆,带着正吃奶的我,被组织上监禁数月……. 母亲虽英语和速记一流,也曾给重要领导作过现场笔记,但不知怎地,百密一疏,竟将国家主席刘少奇写成了“刘小奇” 。当此误,被组织被放进她的档案里之后,曾使用人单位,屡屡举棋不定,投鼠忌器。

二十一、

     改革开放之后,早已习惯了“思想改造” 的母亲,愈加少言寡语,谨慎内敛。但谁要把她惹恼,尤其是经她精心修改过的稿件,上级若不签字发表,她才不管你是多大的领导,一句话刺得对方,跺脚窜跳……

     文革前,母亲因为循规蹈矩,常在无意中,被单位选为全省妇女代表。文革中,母亲因为出身不好,老实巴脚,常被工传队派去管理“牛棚”。文革后,我考上最高音乐学府,母亲的业余作者连得国家省内大奖,只要有人夸她,她顶多莞尔一笑。但同事若夸她儿子,这还得了,仍像从前一样,立马请你到“阿拉屋里厢漆雅碗(吃晚饭)”。

      母亲在我即将出国前夕,耳朵变的更灵,胆子变的更小。晚上,走廊里一有杂声,她立即便像一只母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睡前,她总是检查几遍煤气是否关好?门窗是否锁牢?水笼头是否拧紧?吃剩的饭菜是否存进冰箱?床头的小桌上,是否确实摆着小瓶的安眠药……我从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母亲,因为,不管我再怎么浑蛋,母亲从不骂我揍我。但我的最怕,却是她那锋利的目光和短促的语言,锥心一般疼彻,刮骨似地悚醒。因为,她知道我自尊心极强,面子极薄。每次回国,我最喜欢和母亲说话。因为我的话太稠,她的话又太薄。每当我自卑的要紧,自己觉得太笨,母亲便会对我一句乾坤:“孩子,你从小就不笨!”。我说:“我不想再唱了,唱歌有什么出息?” 母亲说:“不行,这是你吃饭的家什!”……我又说:“ 在国外太苦,弄歌剧太难。”母亲说:“ 你逃不掉的!这就是你的命!”我悲愤地说:“那么多的人都成了,怎么就偏我不成?”。母亲立刻提高了嗓门:“你还要怎么成?”。我放声说道:“为什么眼下的国人,对真正好的东西就是不认?”。母亲的目光顿时锋利如刃:“那叫有眼不识泰山!你还得继续修行! 但,我认!” ......于是,我豪壮地默哭,强大地落泪,泪流完了,告别母亲,打起行囊,奔向彼岸,又一路前行。

二十二、

     当我彻底海归之时,已知天命。虽依旧豪气干云,但毕竟:“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当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

     那时母亲身体里的癌变,已逐渐扩散,人变得佝偻孱弱,气色暗涩,头顶上毛发稀疏,脸庞上眼眶走形,让我完全对不上母亲中年时的模样,腹有囊带,中气十足,面色红润……己有二十年不曾与母亲朝夕的我,拼着命似的,想把二十年攒下的孝心,在一个早晨用尽,常常买些母亲最喜爱吃,但百姓不敢问津的东西,以报答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更是时常弄出些滑稽和幽默,讨母亲开心。但每次母亲都说:“你在外国发洋财了?我得的可是糖尿病!” 

     母亲每天起床后,仍旧把自己仔细梳洗一番,风度如昨,体面如旧。她常在被我逗的开怀大笑之中,五官错位,竟像是在哭泣。病入膏肓的母亲,常常一个人,冲着床头柜上放着的外公照片发呆。呆着呆着,就落下泪来。但她那被泪水一路涌过的脸颊和嘴唇,好似又在微笑。母亲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灯干油尽。我看的出来,她在努力着,将每一天都活的体面,讲究,干净。

     母亲对我的关怀,更是话语不多,却事事都让我铭记在心。那夜,我偶感风寒,昏昏睡下,但间或仍有干咳。老母亲便一步一挪,扶着白墙移下楼梯,一手握瓶“蛇胆川贝液” ,另一只手抖抖地端着一杯温开水,几经挪移,推门进来。就在她刚刚接近我脑袋的须臾,还未开口,就将整整一杯温开水抖翻在我的头上。母亲盯牢了我喝尽药汁,颤颤巍巍地离去后,我用枕巾,几下擦干面颊脖项上的水渍,但却怎么也揩不去眼里的水雾,腮上的泪痕。因为,那一刻,在我心底里深埋了二十年,渴望对母亲放声背诵的诗句,油然而升,遗憾的是,母亲早已不再叫我吟诗诵词了……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泪咽却无语!”。如今,有谁?还能写出这般叫人比哭还过瘾的诗句?元代杂剧泰斗白朴呵,我嫉妒你。

二十三、

     母亲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后,主治医生严峻地对我说:“你母亲必需立即住院特护,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天是冬至,出租车在外面等着,我和父亲用围巾,绒帽和大衣,将小老太太活活地裹成了一个厚厚的棕子。出门前,我突然对她说:“妈,让我背您出去”。她说:“我能走,又不是第一次住院。”父亲说:“孩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背过你,你就让她背你一次吧!”……

     我背着母亲,出家门,过走廊,到车前,总共不到一分钟。但这短短的一分钟里,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有二十年的漫长。因为我背上的母亲,整个身躯体轻的没了实体一样,让我觉的背上背的不是母亲,而是母亲身上穿的所有冬衣。

二十四、

     母亲刚住进院特护后不久,就常说她要回家。我那时已有了单位,又正值年关,演出频繁。但只要演出结束后,一出机场车站,头一件事便是直奔医院去看母亲。有时,一日三次,仍嫌太少。经过化疗的母亲己形容枯槁,不成人形。几句话后,就疲劳之极,昏睡过去。

     那天中午,我坐在母亲床边,时间久了,自己也趴在床拦上沉沉睡去。没过多久,突然就被母亲那熟悉的梦魇尖叫声惊醒。母亲的尖叫声,早已没了旧时的锐利与恐惧,那时续时断的厉喊,此刻变成了呻吟。我轻轻地摇醒母亲,用毛巾擦去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轻声地问道:“妈,您又做噩梦了?” 母亲虚弱地答道:“我梦见一个黑衣人……不停地和我说……跟我走吧!” ……

     打那之后,母亲就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二十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走进母亲的特护病房,母亲垫着枕头,靠在床上,一脸的怡然与慈祥。我在进门的一刹那间,倏地觉得母亲,已许久不曾有过今天这般的神采奕奕,美好与暖融。但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涌满了无边无际的悲凉。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母亲的大限快要到了。

     母亲招呼我坐在她身边,双目紧紧盯牢了我的眼睛后,缓缓地说道:“ 上海民政局退赔了你外公的一处房产,十二个兄弟姐妹的家属各得一份 ,我的名下所得十几万。”母亲沉吟一会又说:“这些本来是应该留给你们的……”母亲说到此刻,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昨:“ 你父亲写了一辈子的字,现在老了,不会有人给他出书了。这些钱,就留给他出书和养老用吧…….” 。母亲的话,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随即向母亲重重点了点头,母亲惬意地冲我微微一笑后,闭上了眼睛,行将睡去。

     就在我要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突然睁开眼睛,像一个猛地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把紧紧地抓牢了我的手,睁大了眼睛说:“你又要走了?”我说:“是去演出。我…真的不想去。”母亲竭力地提高嗓音说道:“事先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单位的工作为重。”我哽咽地答道:“谁…谁都有母亲。” 母亲淡定地答道:“你刚回国就有单位要你,不容易呵,要懂得感恩!”。我强忍住眼泪对母亲恳求地说:

“妈,您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一定!”…….

     我走出母亲的特护病房后,护理母亲的小阿姨,在走廊尽头追上了我,她先将一迭钱交给我后,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你为你母亲交住院费多下的钱,她叫我一定还给你。唉,你出门的时侯,你妈就一直盯着你看,看不见了,让我扶起她的身体,望着门口,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着…….” 。小阿姨的话,让我紧紧咬住牙关,疾步离去……然而,我的母亲,没能等到我的归来。而我,终将为自己没能在母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守在她的身边而锥心刺骨,悔恨终生。

二十六、

     那是个百年不遇的酷寒的凌晨,室外滴水成冰,零下二十度。母亲的遗体,已被入殓师整形化妆后,静静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之上,身上穿着的仍是件她最喜爱的,半旧的俄罗斯大衣。母亲仿佛一个婴儿,睡的不醒人世。她微张着厚厚的嘴唇,双目微闭,神态祥和。平静如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被久病折磨的痛苦,受到惊吓后的惶悚,未竟心愿的遗憾……我在入殓师的悼词中,再也不能自持,猛地朝母亲的遗体扑了过去,放声喊着:“ 妈吗,咱们回家……”,将脸紧紧贴在母亲那冰冷坚硬的腮颊上,纵声痛哭,锥心刺骨。

二十七、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六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就在附近,并未走远,时常坐在客厅把角的那张单人沙发上,独自叹息。依旧面对床头柜上,那框外公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啜泣发呆。而我,时常会在人群熙攘的大街小巷中,一但看到状似母亲的老人,便不由自主地走近。每当辩认清楚,怏怏离去后,却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痛。久而久之,使我对人是否真有“灵魂” ,不得不逐渐确信。

二十八、

     去年腊月的一天,在武汉,已是子夜时分。演出后,我照例要与朋友喝酒尽兴。微醺之后,便被朋友搀牢,冒着漫天的鹅毛大雪,一路摇晃着回宾馆就寝。路经一家早已打烊的店辅,只见门前一位肩上头顶,早己落满雪花的老妇,面对阒无人迹的大街路灯,跪在地上,双眼紧闭,不顾有无行人,扑倒仰起,磕头不止。但在她的面前,却又绝无乞讨的盆钵。一个世界里的大雪纷飞,腊月里刮骨的寒风之中,老妇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当我伫立于她面前,她竟毫无察觉,上下磕叩,动作依旧。我凝视老妇良久,在渐渐涌起的泪水中,腾出双手,伸进裤兜。这时,身边的朋友,猛地一拽将我用力拖走……百米之外,朋友说道:“ 这样的人,哪儿都有。”我说:“她很像我的母亲。” 朋友顿时禁声。我随即跑回老妇身边,将全身搜遍,把所有的钱取出,放在老妇面前后,几步一回头地挪步移走。老妇在我渐去渐远的视线中,仍是毫无察觉,磕头依旧。

     一阵阵寒风刮过,将她面前的钱钞,一张张地刮走……

二十九、

      母亲走后,一到清明,我和父亲都会去为葬在“ 居庸关” 的母亲扫墓。直到今年清明,因为杂事太多, 竟错过了扫墓的最佳时辰,于是,就与八旬老父,在家中母亲的遗像前,摆上祭品烧香磕头,权作祭祀….. 但事过之后,总是觉得忐忑不安。几日之后,为了一篇稿约,我在电脑中查阅资料,竟鬼使神差地敲出” 二十四孝” 中的典故:《闻雷泣母》。

三十、

     “战国时期,魏国有位饱学之士,名叫王裒,父被司马昭所弑,因此侍奉寡母,无微不至。母亲胆小,最怕雷声,固每有电闪雷鸣之夜,王裒便陪伴母亲左右,须臾不离,安慰不止….. 母亲辞世后,他将母亲葬于山林僻静之处。但一到雷雨交加之夜,王裒便一路奔到母亲坟前跪拜,并低声哭泣,告诉母亲:孩儿就在您身边陪伴,母亲不必骇怕” 。

     读罢《闻雷泣母》,我又流出眼泪。那是一种被《二十四孝》中的典故,震撼后的大恸。更是一种被王裒感天动地孝心,穿透灵魂般的愧疚…..母亲不过辞世数年,我竟有了成语中:“久病床前无孝子” 的惰性与疏离。假如我不曾偶读《二十四孝》,我对母亲的怀念,会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稀释?倘若我无知《闻雷泣母》的故事,我是不是终会忘记,我是怎样来到的这个人世?人性中,如果剔出了” 孝悌” ,人格里倘若泯灭了“感恩”,那么人类的繁衍与庚续,究竟还有什么理由?    

三十一、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骨肉情深的梦牵魂绕,手足离合的春秋几何,母子之间的望穿秋水,炎黄血脉的相濡以沫,竟被那一湾”浅浅的海峡” 人为的阻隔,咫尺天涯,却逾越无着。人类,曾是那么的虚怀若谷,有时,竟又是多么的狭隘逼仄。

三十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未,台湾解禁。宝岛上的同胞赴大陆寻根祭祖,哭坟扫墓,寻亲探友者,趋之若鹜。各类媒体电视上骨肉重逢的画面文图,魏巍壮观。抱头痛哭的场面,更是催人泪下,人鬼同泣。大陆台湾,这对状似为遗产之争,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骨肉兄弟,仿佛在时隔近四十年后的某个黎明,幡然猛醒,急不可待的渴望彼此亲近。但,这血浓于水的手足之间,似乎仍阻隔着一湾看不见的”浅浅海峡”, 还不能让兄弟之间的拥抱酣畅淋漓。但,那一母所生的胞弟,毕竟还是踏进了家门。然,那时,孪生的兄长,却被活生生地挡在了” 浅浅海峡”的那头……

三十三、

     那时的我,己赴美留学数月。即听不懂“山姆大叔”的鸟语,更不习惯“自新大陆” 的“乳毛饮血” 。于是,“ 乡愁” 猛如虎狼沉疴,终日让我在灵肉“反刍” 的折磨中,一息尚存,苟且活着。一子夜时分,我接到一通越洋电话,得知我的短篇小说《残阳如血》,荣获台湾<<联合文学>>世界华文征奖” 新人”首奖。我在压抑着“范进中举,痰迷心窍’’似的疑惑中,纵声问道奖金多少后,竟忘了君子之礼。因为那时我的保人并未践约,我的奖学金杯水车薪。现在想来,一个男人,经济上的窘迫,足以让一个七尺男儿,委琐的无地自容。

三十四、

     《联合文学》的人,对我这个“中举”的孙氏“ 范进” ,仁义的要紧。在电话中反复强调,他们将在近期速寄往返机票,特邀我自美赴台领奖,并下塌圆山大饭店,做环岛旅行,为读者签名留念云云。

     我在“高烧”持续不退的炙热中,仍时常狠掐大腿,屡屡求证,这究竟是真?还是南柯一梦?因为,歌唱,是我的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我虽殉道般地苦苦求索,凄美的近乎于悲情,但是否能得到“文学女神”的垂青,那要看我有没有这命?至于屡遭退稿,赌命似的勤奋,“路漫漫其修远兮” 的坚忍,都不过是一个文学边缘人的梦中移情。而大陆那头的愤青和文人,如同历经了天灾人祸后的庄稼,虽劫后余生,终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我,只不过是占了些天时,地利与人和的福祉,偶尔得逞,大可不必得意忘形。

三十五、

     一周之后,我的“高烧”退去,回归本真,继续被“乡愁” 煎熬,接着跟英语拼命。又是一个子夜,还是海峡那头的一通越洋电话,竟让我彻夜难眠,像是在索命。这时,那头的人说:“孙先生,请问,您持有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吗?我说:“当然!” ,“您有绿卡吗?”我说:“刚到美国不久,我还没申请。” ,对方说:“根据中华民国国家安全法细则:未在自由国家住满五年者,不得入境……十分遗憾,您不能来台湾领奖了。”!我悲愤地脱口而出:“不就是去领个奖吗?与狗屁‘ 的国安法细则’ 有何干 ?” 。对方沉吟一会儿说:“我们已经做好了接待您的一切准备。我相信,以后一定有的是机会。不过,我们出版社高层决定,由发行人张宝琴女士,携带奖盘奖金,专飞纽约,为您和另一位大陆旅美作者颁奖” ……

三十六、

     颁奖的当天,细雨绵绵的世界大都市纽约,那所有犬牙交错,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全被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阴霾塞满……

     我从颁奖人,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手中接过奖盘,奖金之后,向《联合文学》的发行人和文学,深深地鞠下一躬……

     临离开会场时,张宝琴女士问我说:“听另一位获奖作者说,昨晚你们都没住宾馆?” ,我答:“ 是的。” 她又说:“额外给你们的两百美金,就是让你们住宾馆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竟脱口而出:“亲戚家厨房的地板也挺好的,就是纽约华人家的蟑螂,大的我平生罕见……”。张宝琴听完之后,沉默良久后缓缓道来:“直到现在,我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二十年来,台湾的文学大奖都让大陆人一气拿完……”。

三十七、

     后来,我早己拿到美国的绿卡,并在“自由地区” 何止呆满了五年,但听说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者,赴台公干的手续和签证依旧繁杂闹心。直至后来,得到一位台胞文友的通知,在台北将要召开的世界华文作家代表大会上,我竟榜上有名。但阴错阳差,几经折腾,我却在大会结束那天,方才拿到签证。那时再去台湾,已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不过一个观光客而已,走马观花,大宴小酌,一场风花雪月罢了,又与文学何干?再后来,我的作品<<肖邦>>和长篇小说<<黑蝴蝶>>,又在台湾<<三民出版社>>和<<联合文学出版社>>分别出版,那时我与宝岛的心理阻隔,早已不是一纸签证和“一湾浅浅的海峡”了,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疲劳与必须长久煎熬的冲动等待。

     而今,任何一个大陆的观光客,只要口袋里有的是钱,报名一个旅游团,随时都能去阿里山,日月潭转上那么一圈。然,唐代诗圣柳宗元毕竟曾有绝句:“海峡尖山似剑茫,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思故乡……” 。而那位曾任中华民国监察院院长,国民党元老于佑任,离开大陆时的千古绝唱,更不曾时过境迁:“ 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这首歌,无论走到那里,只要有炎黄子孙的地方,我必唱。           

 三十八、

     人类对母亲的眷恋,人种对故土的怀念,常是一个民族的凝聚力。而每一个漂泊者的精神家园,靠的是一个个“乡愁” 链接而成。

     “乡愁” 是什么?不仅仅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它也是故乡的明月,碧水中的游鱼,牧童的短笛,儿时的歌谣,少年学堂的“诗云”,描红时的“子曰”……它是老井和炊烟,远山的呼唤,街边的小吃,青梅竹马的无猜,慈母手中的线迹,新娘红袖的泪眼,断桥残梦的延续……. 

     乡愁是胎记,是节气,皇历与生辰八字,是成语是对联,是《二十四孝》,是民俗中响器震天的婚丧嫁娶……乡愁是花鼓灯,是“金瓯调” 是黄悔戏,是少小离家老大归的乡音不改,是鬓发似雪的苍桑记忆。乡愁还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的《滕王阁序》 ,更是那:“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乡愁呵,你是尧舜是大禹,你是春秋战国,你是秦砖汉瓦,你是唐诗宋词,你是长江黄河,你是天山是昆仑,你是炎黄子孙五千年的煌煌历史,你是一首让我终生唱不完的长调与呼麦……

     而我一个人的“乡愁” 又是什么?是母亲,是归去来兮,是落叶归根,是用民族文化的记忆,汉语汉字的烙印,牢牢守住根脉,是一个炎黄子孙,仰望泰山一般的华夏文明,那虔诚的敬畏与跪拜。

作者简介

     孙禹,著名旅欧美海归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欧美同学会常务理事。国际瓦格纳声乐大赛金奖,台湾《联合文学》第二届世界华文小说征奖短篇小说《残阳如血》首奖,中国《散文选刊》13年度散文奖《悬崖土陶》,代表作:中短篇小说《诞生》(作家出版社) ,长篇小说《悲剧英雄》(中国文联出版社,该作荣获中国作协主办的“乌金” 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黑蝴蝶》(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 ,长篇小说《漂泊英雄》(安徽文艺出版社) ,散文集《大家闺秀》(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 ,音乐家传记丛书《肖邦》(台湾三民出版社) 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作者:孙  禹 

声明:飞龙自创版权归飞龙传媒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除飞龙传媒官方自创文章外,飞龙传媒转载文章的观点仅代表原作者本人,不代表飞龙传媒立场。飞龙传媒尊重和维护知识产权和版权、著作权。如果在飞龙传媒网或者微信平台上发布或转发的文章或图片有任何侵权行为,请在平台发消息给我们,或者邮件联系(email:fdmedia@fdmedia.us)我们,我们会尽快为你删除或作出道歉声明!

恒丰银行 广告
lsrael 广告
第五区警长候选人 广告
百利门诊 广告
元臣律师事务所 广告
Greenhouse 广告
重庆鸡公煲 广告
慧慈按摩&美容学校 广告
印心堂蕭老師 广告
中美文化联盟 广告
安稳保险 广告
凯旋地产 广告
第一德州贷款 广告
Schafer 广告
ALOAN 广告
新魅力Katy美容美体中心Afresh 广告
SKW 广告
美福药局 广告
湘浙汇餐厅 广告
商业地产税务减免法律咨询 广告
Watts 广告
休斯顿75火锅烤肉自助餐 广告
北极星保险理财North 广告
专业保险王亚真 广告
名姿 广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