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类的文化记忆,人种的文脉认同,常是一个民族心灵史的赓续。中国古代杰出的诗人,每将笔端,定格于“子曰诗云”中的乡愁,好似天赐,竟有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来之笔,将一个炎黄子孙终生挣脱不去的乡愁,写到极致。而多少年来,在我这个半生漂泊的歌者心里,唯有台湾诗人余光中的《乡愁》竟让我每吟每泣。
二、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只是淡淡的这么一句,便像一滴晶莹的露珠,徐徐落下,陡地碰响了我心底里的金色竖琴,瞬间撩动起我记忆的深湖中,那一层层对母亲无尽思念的涟漪。
三、
那时的我,垂髻之年,启蒙伊始。每天晨起,母亲即令我背诵《朱之家训》,虽从不逼我,却目光锋利,足以使我不寒而栗。
“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要内外整洁。即昏便息,关锁门户,并亲自检点。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再大一些,我便背诵 《诗经》:“关关睢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所以,我比别的孩子早萌,且常问母亲,何为“窈窕淑女” ?母亲虎下脸来:“等你长大,就知道了……”。靠爬格子活命的父亲,说母亲对我操之过急,难道《诗径》背完,再背《春秋》和《论语》?于是,她只有作罢。但稍后,她又叫我背《三字经》,我觉得好玩,嘎崩一气三个豆:“人之初,性本善,习相近,性相远。”
我若背的流畅,唤回的即是母亲满脸的暖意。于是,临街对过的百年老店里,那三个刚出屉的葱肉包子,便是对我足额的赏赐。据说那家老店传人,怕肉馅鲜的不绝,竟在其间放了蚯蚓,固一口下去,美的魂散魄去。但我若是背的苦涩,早餐即被母亲夺去。晚上睡前,我要描红,多是颜真卿的墨宝。后来我又学临摹,母亲为我找的却是柳公权的字迹。我临摹的出色,母亲便答应,周末,让父亲骑车带我去郊外兜风,去野河里钩鱼,她即去中菜市割肉买虾,打打牙祭。那时,我一边练着,常听见母亲在一旁嘟囔地说着“颜筋柳骨 ,字是人的门面 ” 云云。那时,我觉得母亲在说鸟语,只是觉得“颜筋柳骨” 念在嘴里,仿佛庐州府的蜜饯,嚼着带劲。直到“弱冠”之后,这才认定,一个男子,字若写得好,无疑,潇洒飘逸。
四、
入小学后,三餐之前,我的临慕变成了默写和背诵唐诗宋词,字好背熟,赏钱五分,背写不优,母亲立即撤去桌上那碗亲得我外婆真传,令我入口即化的梅菜扣肉。于是,为了那曾比我八辈祖宗都亲的扣肉,我曾背得风生水起:“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两鬓苍苍十指黑。卖炭得钱何所营,身上衣裳口中食”。至此,我便可以状如饕餮,大块朵颐。每有作家邻居赞誉我时,我那曾是上海滩钟鸣鼎食,大家闺秀的母亲,就笑盈盈地对夸我的文人说:“ 到阿拉屋里厢漆雅歪(吃晚饭)” 。
今天, 倘若我一路将“颜筋柳骨” 支撑下来,那时,假如我咬紧牙关,把语不惊人死休不的唐诗宋词,当成农民“食为天”的庄稼去种,眼下,我绝不会仅是一个歌者,很可还是一位当代的辛弃疾。 然,一场史无前例的文化黄祸,竟将我那做了一辈子小说编辑的母亲所有的迄望,连同她那“望子成龙” 的春秋大梦,万劫不复,彻底了断。
五、
我在浑沌中长大,又在荒诞不经的莫明其妙中,离开省城,入马鞍山话剧团学徒。弱冠之年,考入中央音乐学院学歌剧,临行前,竟对这个号称“江南一枝花” 的明珠之城,所有的印象,除了那一望不尽的钢厂,再有的就是江边的采石矶旁,竟还有一座诗仙李白的衣冠坟冢……
那时,我对母亲所有的思念和抱愧,如果用那一枚枚小小邮票拼接起来,足以化成的一只只长上翅膀的纸鸢,从江城到省府,一路飞进母亲的窗口与书架。因为那每一枚邮票的深处,有《汉书》,有《史记》,有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 ,有“ 庄周梦蝶” ,有关汉卿的《窦娥冤》,有屈原的《离骚》,有王勃的《膝王阁序》,也有李鸿章的:“丈夫只手把吴钩,三千里外觅封候”…….
然,在我的人生中,虽曾拥有过那么厚重的文史内含的邮票,但我却在一路走来的文化苦旅中,始终未破“集邮” 之窍。直到母亲的背影,永远消失在了“那头”,这才知道,那一枚枚小小的邮票,对“这头”的我,竟是多么的珍贵。
六、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
又是那般的淡雅醇厚。仿佛一个品惯绿茶的老叟,偶换普洱,解渴不能过瘾,品味难达极致。还是那条老船,又是那张船票,但恍若眼前的却是我即陌生,又熟悉的感同身受: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新娘红袖……直叫我这个浪迹天涯的今日“苏武” ,望断秋水无尽头,错把彼岸当庐州。是的,我也曾有过梦中的新娘,春风佛柳般地来,一如她翩若惊鸿般地走。
七、
那时,我已年逾不惑,沐浴了十年的欧风美雨,再归故城庐州。那时的心境,即有大唐诗人宋之问的情怀“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又如北宋诗骨苏轼的心境“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我欲乘风而归,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面对道旁曾经的梧桐遮雨,小巷通幽的阡陌纵横,我不敢相信眼前摩登的琼楼玉宇,不夜城的灯红酒绿,还剩下多少旧时的童趣?大路宽道上的车水马龙,竟让我恍若身在纽约的时代广场。一个世界里泊来的洋文名牌,不绝于耳的港台音律,撇腔拿调,江淮官音的叫卖吆喝,让我忍俊不禁又驻足聆听……
百年老店的古扁新颜,现代“酒保”与时俱进的吆五喝六,餐桌上的酒池肉林,食客啸聚山林似的猜拳行令,竟让我屡屡情以何堪,又喜不自禁。我仿佛牛蛙犹在井底,深山闭谷至今,不食人间烟火一般活存。十年一觉西洋梦,醒来却换了人间,古风散尽?毕竟这仍是故乡,尽望管它邯郸学步,但骨子里却离我很近。因为乡音难改,包公祠里的牌位在供,明教寺里的晨钟悠悠。张辽大战消遥津的宝刀不老,三孝口的碑文“节考” 犹新,晚清重臣李鸿章曾纵横半街的相府幽深。肥西老母鸡的汤鲜,臭豆腐干的炸香,淮上酒家的西点,梅山路上的徽菜,小刘瓜子的留香,寻常人家窗框上的咸鱼腊肉,中菜市里那摩肩接踵中的雪里蕻,哪一件不还是合肥方言中的“真得味” ,百姓餐桌上传统的佳肴“鲜的没根”……你敢说就再也找不回王安石诗中:“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的意境?于是,我便开始了在这阔别了十年的故土上,那并不刻意的寻找。但寻找什么?我茫然无知。
八、
一份极不起眼的小报对我专访之后,其它大报官媒,比肩接踵地对我轮番报道。几个回合下来,读者便记住了我这个,曾在欧美乐坛上蟾宫夺桂,西洋歌剧炼狱中十年一剑,昨天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合肥老母鸡”,今天陡地一个洋派达人 。当省市电视台,齐将镜头聚焦于我的“艺术人生”之后,竟让我一夜之间名震省城,江淮大地上一派倜傥风流。至此,我才幡然悚醒,媒体炒作与渗透的利害,古董鉴赏与拍卖之间的玄妙,竟大有点石成金的异曲同工!至于,故乡人能否听懂鸟语花香的西洋歌剧?土鸡在火鸡堆里争粮夺食的尴尬与挣扎,仿佛都是夏商殷周,武王伐纣的古趣。直着叫我大有一种:“文脉即隐,小丘称峰,健翅已远,残羽充鹏 ” 的诚惶诚恐。但细细品来,又不值得如此劳神。历朝历代,游子荣归故里,又有哪一个不被“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的浓汤灌晕,一觉醒来,不还是: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于是,一位身价过亿的发小,深刻地对我说:“你在洋邦列国都唱过,但回家不唱,就是数典忘祖。想在哪儿唱?说!” 他一言九鼎,我脱口而出:“ 江淮大戏院” 。他说:“为何?”我说“ 怀旧!” 他又说:“你就不怕唱到一半,顶上掉下一块徽砖皖瓦?”我答:“能比罗马歌剧院的古砖还重?” 他曰:“从小你就嘴不怂” 。
九、
一架钢琴,一位“徽派”弹奏高手,一个得过国际声乐大奖的故乡新宠,踩着台上吱吱呀呀的地板,面对千余故人新秀,发小老叟,在这方曾是我“垂髻”时的记忆,新安文化的集散地,徽派文脉的精神领域,刚低吟浅唱,又黄钟大吕,才如诉如泣,又穿越绝壁…... 又一次接上了故乡的地气,温故了黄梅戏的消魂,花鼓灯的荡气,“金瓴调”的悲切,“四句推子” 的空灵,“拉魂腔” 的窍离。然,我的曲目中,确有德意英法的鸟语,西洋歌剧“咏叹的调律”,但冥冥之中,我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那无形而强劲的民俗地气。那时的台下,每一位听众,仿佛都变成了”淮军”的死士,谁管你唱得好孬,只要发声,掌声吼声便众志成城,竟是余音绕梁,神鬼无语,大厦将倾。大有李鸿章的那种:“ 一说家乡话,便把洋刀垮” 的选将用人之律。这样的独唱会,我终生不遇。然,除了我的看家本事,自然多是有关“乡愁”的歌曲。每每唱至于佑任的《望乡词》,艾青的《我爱这土地》,就鼻塞泪涌,“ 武功” 废驰,这时,听众席里就有了嘤婴的啜泣。
十、
音乐会结束,我在纷至沓来的鲜花丛中,用感念的心绪,阅读着每一位知音者的口型。那些乡音厚重的赞词,乡情浓烈的话语,倏地就在我心里,就撞出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念想:“书中自有黄金屋,歌里自有颜如玉” 。但我这种对《西厢记》、《牡丹亭》似的移情,“寒窗十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 的食古不化,虽很快便随着“口子窖” 的酒精散去。但我庆幸,洋邦十年,歌剧春秋,我的骨子里仍无“异化”的毒素,更不曾是个假洋鬼子!但,我那灵光乍现似的预感,在我后来勾留故乡的日子里,竟然意外地如梦成真。
十一
母亲在整理收获的鲜花时,发现了一束洁白无瑕的雪菊。在清香扑鼻的花丛中,竟有一张用毛笔字写着诗句的卡片,属名“雪菊” 。那一笔绢秀遒劲的蝇头小楷,引起母亲的注意。卡片上如此写到:“仰慕您的才情与乡情,固抄下您唱的歌词相赠:‘ 假如我是一只鸟,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的土地……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的深沉’。您的这首歌,让我泪流面……”。一生极为讲究字体的母亲,仔细阅后,竟脱口而出:“好熟悉的字呵!典型的‘颜筋柳骨’!我问:“您认识此人?” 母亲沉吟半晌:“ 像是我的一位新古体诗作者。” 我说:“能找到她吗?” ,母亲莞尔一笑,不置可否。
那时的母亲,已是古稀之年,又是深重的糖尿病患者,三餐前必在腹间推射夷岛素后进食。虽每天晨起,仍旧必在案前砚墨练字,但手抖的厉害,常将字颤的有如甲骨文的遗迹……母亲的手,在抖了一个星期之后,便将雪菊的工作地址,默默地交在我的手上。
当我在省图书馆,初次见到雪菊时,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淡淡一笑后说道:“ 明天我休息,上午在包河茶楼,请您喝茶。” 说完,即去招呼他人。全无男女初次见面的生涩与心机……
翌日上午十点,我在临河的窗前坐稳不久,雪菊如约而至。直到雪菊端坐于我眼前,我这才发现上苍对她太过慷慨。一般说来,上苍塑造女人,在第一度创作时,假如赐于美貌,便吝啬了才情与气质。然,眼前的雪菊,仿佛从一幅仕女图上翩然而至,双目似珠,黑发如漆,雪肤玉貌,顾影合度。一袭白色的羊绒长衣,将她那婀娜窈窕的身形,勾勒出款款曼妙的韵律,竟与“雪菊” 这个名字浑然一体。我暗自诧异,今天的省城,竟还有如此“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的古典美女子,想必孤芳自赏的要紧,让人敬而远之。但是,当我们的对话开始后,她让我大为意外的是,我问她答,清雅恬淡,竟毫无扭捏作态之姿:
“我们好像从前就熟悉?”
“我也有同感。”
“你认识我母亲?”
“我曾是她的诗歌作者。”
“现在还写古体诗吗?”
“父亲久病在床,母亲身体也不好,需要人长期照顾。”
“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亲是老中医。母亲是中学语文老师。”
”他们一切都好吧?”
“去年都去了”……
我一时无语。
“古代女性诗人中,你最喜欢谁的诗?”
“李清照。”
“为什么?”
“李清照让中国文学,有了一种贵族女性的气质。”
“何以见得?”
“她把东方女性,在晚风细雨中的高雅与憔悴,写到了极致。”
“能为我背一首吗?”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卷帘西北,人比黄花瘦。” ……
就在我们将要分手时,她变得有些羞赧,嚅嗫地说:“ 能请您母亲吃个便饭吗?” 我说:“好呵!可是……为什么?”
“以前,她对我的每一篇诗作都很尽心。可是,我却没能坚持下去……”
回到家中,我将雪菊的邀请转告了母亲,一向不受任何作者饭局的母亲,不置可否。只是悠悠地说了一句:“雪菊这个姑娘难得,希望你好好把握 。”
十一、
然,不知怎地,我却鬼使神差地不曾“好好把握” 。我压根不信,雪菊这样冰清玉洁的省城女子,年近三十,竟还会剩下?雪菊会像电影里的恋人那样,对我一见钟情,心无旁鹜?抑惑那时,我对瓦格纳、威尔第、普契尼的歌剧迷恋太深?受贝多芬那种要“扼住命运的喉咙” 的” 蛊惑”太重?竟被“匈奴未除,何以为家” 的悲剧英雄情结,弄得走火入魔?直到今天,我在万般的悔恨之中,仍一遍又一遍地拷问自己,当年,我到底因为什么?竟那么稀里糊涂地辜负了雪菊?因为雪菊,曾对我的百依百顺,从善如流,竟让我轻松的“重”不负载?抑惑是叫我那粘绸的满腔话语,常常无端的淤集,使我对她断然失去了应有的激情与猎奇?丧失了男欢女爱的人性真谛?
直到我的归期已近,我似乎这才幡然猛醒,或许我终将失去一个世上真懂我的“新娘”,一个可以终生为伴,称为” 妻子” 的女人……
分别的时候,雪菊送我去机场。我们依旧没有应有的缠绵,太多的惆怅,有的只是长久的对视,彼此之间仍是我问她答,百依百顺,从善如流……就在我将要跨入安检大门的瞬间,雪菊猛地抱牢了我,全身微颤,语不成句:” 不要让我等的太久。不然,你会后悔的……”我的心里一惊,五味杂陈,下意识地取下脖上那条我最喜爱的,乳白色的羊绒围巾,紧紧地围在她的脖子上后,躲闪着她的眼睛,有些仓惶地离去。
十二、
回到德国,我又遁入了佶屈聱牙的歌剧背诵,在劫难逃的孤独寂寞。熬受不住了,就给家里打越洋电话,却又不敢纵情。平时,父亲也是著名“话痨” ,但他那时在电话中,主题却全是雪菊。现在,其它的事我都已忘却,只有两个细节,有如一把无形的利刃,随着时间推移,一点点地割挑着我的内脏,带着明确的隐痛,深深嵌在了我心底。父亲说:“你走后,雪菊常来看我们,每次来都带东西。午饭后就给你妈按摩,直到她睡熟后,洗完碗筷,打扫完卫生后才去”。
母亲的话本来就少,更不常夸人,但每次她在电话里只说一句:“雪菊叫我们辞掉阿姨,她下班后就来做家务事。” 而每次碰巧,我与雪菊讲话,那一头的她,几句话后,总是传来一阵并不清晰的啜泣……
雪菊服侍了我父母一年之后,不再来了。后来听我父亲说她已嫁人,好像都有了孩子。许多年过去,母亲很少和我再提雪菊,直到她因糖尿病久治不愈,引起癌扩散入院治疗后,这才常常念叨:“要是雪菊在就好了!”……母亲最后一次和我提到雪菊,是在她的弥留之际:“雪菊常说,对你,只能点到为止。” 听完母亲的话,我默默地走出她的病房,靠在走廊的长墙上,泪流不止。我不知道,以后还有哪一位姑娘,还能那么用心懂我,将我一眼看透?
十三、
在后来的海归的日子里,我因演出,多次重返故里,每每走在大街上,只要在人群里,一俟看到拉着孩子,状似雪菊的年轻母亲,我就会情不自禁尾随而去,直到看清并不是雪菊,这才忧郁地消失。几乎每次,我的心底里,便会油然而起李商隐的七律:“ 相逢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蓬山此处无多路,青鸟殷情为探看。”……
雪菊,如今你在那里?一切可好?你说对了,如今,依旧孑然一身的我,真的悔透了,随着一岁一枯荣的年纪,此恨绵绵无绝期。
不知多少年过去,这头的我,记忆长河里的那条小船,依旧在清澈的水面上渡来摆去。那张窄窄的船票,仍在我刻骨铭心的梦境中,被我紧紧地攥在手里。连同那总是恍若眼前的油伞长衫,雨巷幽幽,碧水炊烟,古墙断桥,一切如旧。但我梦中的新娘红袖,却永远地留在了那头……
十四、
“ 后来呵,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一方矮矮的坟墓呵,外头的儿子还是盛年,母亲却长眠在里头。世上还有再短的文字,能把阴阳两界,母子连心,一壁之隔的大悲大恸,写得如此的无奈与沉痛?不知让多少个失去过母亲的七尺男儿,每读到此,都止不住泪如泉涌。倘若一个人,没有失去过母亲,绝不会有这样的万般无奈,更不可能有如此深刻的沉痛。
十五、
母亲出世时,恰逢外公在上海滩发财。他从一家米店的小伙计,直到一把下去,便能估出掌中的大米,约有几钱几两之后,就东渡扶桑学习羊绒产品制造工艺。重返上海后,他就开办羊绒衣帽工厂,几度春秋,终成富翁。于是,遂将我母亲视为财神。但宁波人的规矩甚多,贵客临门,孩子不许上餐桌。但我母亲不管,谁要悖她,地板上一滚,外公那里,万事皆休。但外公宠她并不是空穴来风。我母亲虽佣人侍候,教会洋学堂读书汽车接送,有好吃的,为她独留一份,似成家风。但她却洁身自好,宠辱不惊。不仅品学兼优,而且督促兄妹读书,严格的要紧。我曾问母亲为何那样的早悟?她答这一切源自她的母亲。外婆出身贫寒,虽少时读过私塾,又是三寸金莲,文化不厚,但却知道叫母亲每天晨起,放声背诵元代曹元启的《子规》,清代朱用纯的《朱之家训》。晚睡前,自然是临柳公权和颜真卿。外婆虽足不出户,却做的一手好菜,且手不清闲,眼里有活。佣人擦过的桌椅厨柜,洗过的锅碗瓢盆,她有时还要颠着个小脚,再擦试一遍。一桌人吃饭,谁的碗里掉出米粒,外婆便逼那人捡起吃掉。每年,外婆都要将家里不用的东西,穿旧的衣服,寄给宁波老家的穷苦亲戚。母亲并未讲过有关外婆太多事迹,但在我的印象中,外婆是一个善良俭朴,知书达理的典型旧时女人。后来外婆早夭,外公迎娶“ 四民银行” 老板的女儿。前来贺喜的人中,竟有国学大师黄炎培,上海闻人杜月笙……
母亲的后母为外公又添六子,但她从不教育,却嗜好麻将舞会,过着晨昏颠倒的日子。于是,我的母亲,就成了前后十二位兄妹的学监与启萌老师。后母对“学监” 很用心很尊重,母亲对后母既冷淡又钦佩,因为后母经常虐待我的两个小舅,又因为后母能把《红楼梦》倒背如流。
十六、
母亲十六岁时,后母得了一种不治的怪病,临死前,将自己所有藏书赠于我母亲,并泣不成声攥紧我母亲的手“托孤”,恳求我母亲抓紧她六个孩子的学业,若不答应,死不瞑目……旧时的人死了,讲究法师超度,活人守灵。那晚风黑夜高,该我母亲寻灵,躺在棺椁里的后母,陡然吁出一口长气,竟双目圆睁,直直坐起。我母亲见状,认定“ 炸尸” ,吓的尖叫几声,魂飞魄散,颠的状如脱兔。
从那时起,母亲常常睡到半夜,便被噩梦魇住,厉叫之声,初为游丝,逐渐强起,最终,令人毛骨悚然。若无人及时将其推醒,母亲便将一路厉叫下去,不知归途……在我的记忆中,对母亲的几次梦魇尖叫,刻骨铭心。文革中,省城文联分成两派,相互口诛笔伐,掐的昏天黑地。由于外部武斗升极,大院文人便与外界造反组织勾联,相互抄家,砸物,打人。一夜,一群年轻人冲进我家,先找存折,再翻贵物,见无甚油水,继而狂砸家具器皿……黎明时分,父亲奔出家门避难,随即便在大院对面的梨花巷中,被人截住,一顿棍棒交加,皮带狂抽,顿时头破衣烂,血桨飞溅。若不是父亲双手紧抱一棵槐树,早已一命呜呼。而我母亲却听见楼梯上,又有脚步纷至沓来,一把拉牢了我的手,奔进女厕所躲避,这才逃过一劫。当我们母子,在省立医院的走廊上,看到被血染的纱布,从头到脚裹成一个“木乃尹” 的父亲后,母亲却冷峻的出奇,而那时七八岁的我,眼里的父亲,早己是“僵尸”一具。后来,我和母亲被一位挚友接去避难,住在他家的贮藏室里,打着地铺。首夜,母亲在梦魇中的尖叫,将我惊醒,我在一身冷,抖动不止中,第一次将她推醒…….
父亲出院后,就北上告状,母亲便带着我南下上海,投奔二舅。那时我家穷的靠举债度日。正是那次“ 跑反” ,我见到了生平中,唯一一次的外公。
十七、
外公在一个星期三的下午,一身雪白的仿绸套装,似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来二舅家随便走走。但没过一会儿,他便躲进顶层的厨房里,贼以的背着全家,偷偷吃上一碗放了半勺猪油的洋春面。外公受用完,便将我独自拽上晒台,用锋利的目光,在我脸上划上一刀后,便双手撑地,倒悬身体,凭空倒立。几分钟过去,已古稀之年的外公,收回姿势,捋顺身体,恢复常态,竟气息不乱,松挺鹤立。老人家年轻时虽去东洋学技,但日本人打下上海后,却宁死不为日本人所用。于是,他便被抓进提蓝桥监狱,电刑,皮鞭,辣椒水, 老虎凳轮番伺候。 最后,还是家里拿出一箱白花花的大洋,保释出狱……正是外公,用他那双要命的利眼,在我脸上一刀划过之后,才让我猛地发现,母亲何来那双平素并不常用,一旦较真,便让我不寒而栗的锋利目光,原来是得外公的遗传。
十八、
当年,我父亲一身戎装,第一次走进老丈人家花园洋房后,就指着胸前“军管会” 的胸牌说:“我是农民的儿子,家里很穷!”。外公连声说道:“ 穷人好,穷人好!”……
解放初期的外公,早就明白,改朝换代了,财产只能是个祸害,竟把名下数间工厂,几幢别墅,多处房产系数充公,收获的即是上海市长陈毅元帅的接见,政府赐于的“ 市政协员” 。所以,整个“文革” 期间,老人家虽被几度抄家,并未受皮肉之苦。不过他年纪大了,嘴馋,最大的享受,也不过是隔三差五地,轮番去子女家中,蛰伏一隅,做贼似地偷吃一碗洋春面而己。
十九、
外公为我拿完大顶,没事人似得走了,但却把我害苦。一个七十多岁的干巴老头,都能身轻如燕,豪气干云,而我这个生性英雄崇拜的浑球,又何惧之有?于是,我便在顶台上的边沿上,作“盲人”夜游,时尔又是一个长臂猿猴,纵身跨越邻里阳台的天堑壕沟……. 直着将弄堂里的邻居,二舅全家以及所有路人,吓的屏声静气,目不错珠。就在我的“癔症”几近化境,母亲在人堆里,冷峻地就是一句:“够了!” 说完,蓦地转身而去。就在我母亲下楼的时候,一个踉跄,险些跌滚下去……
那天夜里,母亲又被恶梦魇住,惊恐的尖叫声中,让我听到了些许与往日的不同,一向泪少的母亲,在她那种时弱时强的尖厉中,让我听了使我心碎的轻声哭泣。于是,我推醒母亲,朝着一脸泪水的她,跪了下去。
二十、
多少年后,我偶尔回国省亲,每当母亲提及我儿时的顽劣,面对更加缩小衰极的母亲,我总是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因为母亲经剖腹产后,才产下我这个十余斤重的浑球。因为,在“跑反”上海的那个夏日里,我为了一块“光明牌”的八毛钱冰砖,紧抱一根电线柱子,杀猪似地鬼哭狼嚎。那时举债度日的母亲,已根本无力掰开我的手臂,她在百般无奈之中,搜尽身上所有零钱后仍差几文,一个旧时的大家闺秀,竟在连连向售货员的鞠躬中,取回冰砖,一直看着我大口吃尽。 我进京考学时,住亲戚家在外插队女儿的一间小房,时间久了,招人厌恶。母亲便将全月工资,买上礼品,连同那封任何一个人读后,都会动容的长信,一同寄往北京。而那时,在我眼前,却常常下意识地闪现出,头发花白的母亲,孤灯之下,用粘贴稿纸用的胶水,双手微颤,粘合尼龙袜子的破洞……当我拿到美国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因无保人,难以成行,母亲就在几夜失眠后,终于给她” 晦莫如深” 了几十年的” 海外关系” 写信…….
当年,母亲鬼迷心窍,甘之如饴地了断了上海市民的户口,华东文化部的工作头衔,打蜡地板上的周未舞会,“工部局” 交响乐团的柴可夫斯基,丁香别墅的罗宋汤之后,带着传统中国女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妇道神圣 ,义无返顾地随红色作家的父亲 ,举家下河南走安徽之后,就变得胆小如鼠了。因为,在三门峡水库工地,她因得罪过保姆,带着正吃奶的我,被组织上监禁数月……. 母亲虽英语和速记一流,也曾给重要领导作过现场笔记,但不知怎地,百密一疏,竟将国家主席刘少奇写成了“刘小奇” 。当此误,被组织被放进她的档案里之后,曾使用人单位,屡屡举棋不定,投鼠忌器。
二十一、
改革开放之后,早已习惯了“思想改造” 的母亲,愈加少言寡语,谨慎内敛。但谁要把她惹恼,尤其是经她精心修改过的稿件,上级若不签字发表,她才不管你是多大的领导,一句话刺得对方,跺脚窜跳……
文革前,母亲因为循规蹈矩,常在无意中,被单位选为全省妇女代表。文革中,母亲因为出身不好,老实巴脚,常被工传队派去管理“牛棚”。文革后,我考上最高音乐学府,母亲的业余作者连得国家省内大奖,只要有人夸她,她顶多莞尔一笑。但同事若夸她儿子,这还得了,仍像从前一样,立马请你到“阿拉屋里厢漆雅碗(吃晚饭)”。
母亲在我即将出国前夕,耳朵变的更灵,胆子变的更小。晚上,走廊里一有杂声,她立即便像一只母鹿,竖起耳朵,仔细聆听。睡前,她总是检查几遍煤气是否关好?门窗是否锁牢?水笼头是否拧紧?吃剩的饭菜是否存进冰箱?床头的小桌上,是否确实摆着小瓶的安眠药……我从小到大,最不怕的就是母亲,因为,不管我再怎么浑蛋,母亲从不骂我揍我。但我的最怕,却是她那锋利的目光和短促的语言,锥心一般疼彻,刮骨似地悚醒。因为,她知道我自尊心极强,面子极薄。每次回国,我最喜欢和母亲说话。因为我的话太稠,她的话又太薄。每当我自卑的要紧,自己觉得太笨,母亲便会对我一句乾坤:“孩子,你从小就不笨!”。我说:“我不想再唱了,唱歌有什么出息?” 母亲说:“不行,这是你吃饭的家什!”……我又说:“ 在国外太苦,弄歌剧太难。”母亲说:“ 你逃不掉的!这就是你的命!”我悲愤地说:“那么多的人都成了,怎么就偏我不成?”。母亲立刻提高了嗓门:“你还要怎么成?”。我放声说道:“为什么眼下的国人,对真正好的东西就是不认?”。母亲的目光顿时锋利如刃:“那叫有眼不识泰山!你还得继续修行! 但,我认!” ......于是,我豪壮地默哭,强大地落泪,泪流完了,告别母亲,打起行囊,奔向彼岸,又一路前行。
二十二、
当我彻底海归之时,已知天命。虽依旧豪气干云,但毕竟:“落日西飞滚滚,大江东去滔滔,夜来当日又明朝,蓦地青春过了”。
那时母亲身体里的癌变,已逐渐扩散,人变得佝偻孱弱,气色暗涩,头顶上毛发稀疏,脸庞上眼眶走形,让我完全对不上母亲中年时的模样,腹有囊带,中气十足,面色红润……己有二十年不曾与母亲朝夕的我,拼着命似的,想把二十年攒下的孝心,在一个早晨用尽,常常买些母亲最喜爱吃,但百姓不敢问津的东西,以报答她对我的养育之恩。我更是时常弄出些滑稽和幽默,讨母亲开心。但每次母亲都说:“你在外国发洋财了?我得的可是糖尿病!”
母亲每天起床后,仍旧把自己仔细梳洗一番,风度如昨,体面如旧。她常在被我逗的开怀大笑之中,五官错位,竟像是在哭泣。病入膏肓的母亲,常常一个人,冲着床头柜上放着的外公照片发呆。呆着呆着,就落下泪来。但她那被泪水一路涌过的脸颊和嘴唇,好似又在微笑。母亲根本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灯干油尽。我看的出来,她在努力着,将每一天都活的体面,讲究,干净。
母亲对我的关怀,更是话语不多,却事事都让我铭记在心。那夜,我偶感风寒,昏昏睡下,但间或仍有干咳。老母亲便一步一挪,扶着白墙移下楼梯,一手握瓶“蛇胆川贝液” ,另一只手抖抖地端着一杯温开水,几经挪移,推门进来。就在她刚刚接近我脑袋的须臾,还未开口,就将整整一杯温开水抖翻在我的头上。母亲盯牢了我喝尽药汁,颤颤巍巍地离去后,我用枕巾,几下擦干面颊脖项上的水渍,但却怎么也揩不去眼里的水雾,腮上的泪痕。因为,那一刻,在我心底里深埋了二十年,渴望对母亲放声背诵的诗句,油然而升,遗憾的是,母亲早已不再叫我吟诗诵词了……
“空床卧听南窗雨,谁复挑灯夜补衣,恐伤慈母意,暗向枕边流,泪咽却无语!”。如今,有谁?还能写出这般叫人比哭还过瘾的诗句?元代杂剧泰斗白朴呵,我嫉妒你。
二十三、
母亲最后一次去医院检查后,主治医生严峻地对我说:“你母亲必需立即住院特护,她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那天是冬至,出租车在外面等着,我和父亲用围巾,绒帽和大衣,将小老太太活活地裹成了一个厚厚的棕子。出门前,我突然对她说:“妈,让我背您出去”。她说:“我能走,又不是第一次住院。”父亲说:“孩子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背过你,你就让她背你一次吧!”……
我背着母亲,出家门,过走廊,到车前,总共不到一分钟。但这短短的一分钟里,在我的感觉中,仿佛有二十年的漫长。因为我背上的母亲,整个身躯体轻的没了实体一样,让我觉的背上背的不是母亲,而是母亲身上穿的所有冬衣。
二十四、
母亲刚住进院特护后不久,就常说她要回家。我那时已有了单位,又正值年关,演出频繁。但只要演出结束后,一出机场车站,头一件事便是直奔医院去看母亲。有时,一日三次,仍嫌太少。经过化疗的母亲己形容枯槁,不成人形。几句话后,就疲劳之极,昏睡过去。
那天中午,我坐在母亲床边,时间久了,自己也趴在床拦上沉沉睡去。没过多久,突然就被母亲那熟悉的梦魇尖叫声惊醒。母亲的尖叫声,早已没了旧时的锐利与恐惧,那时续时断的厉喊,此刻变成了呻吟。我轻轻地摇醒母亲,用毛巾擦去她额头上沁出的汗珠,轻声地问道:“妈,您又做噩梦了?” 母亲虚弱地答道:“我梦见一个黑衣人……不停地和我说……跟我走吧!” ……
打那之后,母亲就再也不提回家的事了。
二十五、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走进母亲的特护病房,母亲垫着枕头,靠在床上,一脸的怡然与慈祥。我在进门的一刹那间,倏地觉得母亲,已许久不曾有过今天这般的神采奕奕,美好与暖融。但我的心里,却一下子涌满了无边无际的悲凉。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我知道母亲的大限快要到了。
母亲招呼我坐在她身边,双目紧紧盯牢了我的眼睛后,缓缓地说道:“ 上海民政局退赔了你外公的一处房产,十二个兄弟姐妹的家属各得一份 ,我的名下所得十几万。”母亲沉吟一会又说:“这些本来是应该留给你们的……”母亲说到此刻,目光陡然变得锋利如昨:“ 你父亲写了一辈子的字,现在老了,不会有人给他出书了。这些钱,就留给他出书和养老用吧…….” 。母亲的话,差点让我流出眼泪,我随即向母亲重重点了点头,母亲惬意地冲我微微一笑后,闭上了眼睛,行将睡去。
就在我要离开母亲的时候,母亲突然睁开眼睛,像一个猛地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把紧紧地抓牢了我的手,睁大了眼睛说:“你又要走了?”我说:“是去演出。我…真的不想去。”母亲竭力地提高嗓音说道:“事先说好的,不管发生什么,都要以单位的工作为重。”我哽咽地答道:“谁…谁都有母亲。” 母亲淡定地答道:“你刚回国就有单位要你,不容易呵,要懂得感恩!”。我强忍住眼泪对母亲恳求地说:
“妈,您一定要等我回来,一定,一定!”…….
我走出母亲的特护病房后,护理母亲的小阿姨,在走廊尽头追上了我,她先将一迭钱交给我后,气喘吁吁地说:“ 这是你为你母亲交住院费多下的钱,她叫我一定还给你。唉,你出门的时侯,你妈就一直盯着你看,看不见了,让我扶起她的身体,望着门口,就那么一直看,一直看着…….” 。小阿姨的话,让我紧紧咬住牙关,疾步离去……然而,我的母亲,没能等到我的归来。而我,终将为自己没能在母亲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守在她的身边而锥心刺骨,悔恨终生。
二十六、
那是个百年不遇的酷寒的凌晨,室外滴水成冰,零下二十度。母亲的遗体,已被入殓师整形化妆后,静静躺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之上,身上穿着的仍是件她最喜爱的,半旧的俄罗斯大衣。母亲仿佛一个婴儿,睡的不醒人世。她微张着厚厚的嘴唇,双目微闭,神态祥和。平静如水的脸上,再也看不到被久病折磨的痛苦,受到惊吓后的惶悚,未竟心愿的遗憾……我在入殓师的悼词中,再也不能自持,猛地朝母亲的遗体扑了过去,放声喊着:“ 妈吗,咱们回家……”,将脸紧紧贴在母亲那冰冷坚硬的腮颊上,纵声痛哭,锥心刺骨。
二十七、
如今,母亲已离开我六年了。但我总觉得她就在附近,并未走远,时常坐在客厅把角的那张单人沙发上,独自叹息。依旧面对床头柜上,那框外公年轻时的黑白照片,啜泣发呆。而我,时常会在人群熙攘的大街小巷中,一但看到状似母亲的老人,便不由自主地走近。每当辩认清楚,怏怏离去后,却仍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隐痛。久而久之,使我对人是否真有“灵魂” ,不得不逐渐确信。
二十八、
去年腊月的一天,在武汉,已是子夜时分。演出后,我照例要与朋友喝酒尽兴。微醺之后,便被朋友搀牢,冒着漫天的鹅毛大雪,一路摇晃着回宾馆就寝。路经一家早已打烊的店辅,只见门前一位肩上头顶,早己落满雪花的老妇,面对阒无人迹的大街路灯,跪在地上,双眼紧闭,不顾有无行人,扑倒仰起,磕头不止。但在她的面前,却又绝无乞讨的盆钵。一个世界里的大雪纷飞,腊月里刮骨的寒风之中,老妇衣衫单薄,瑟瑟发抖。当我伫立于她面前,她竟毫无察觉,上下磕叩,动作依旧。我凝视老妇良久,在渐渐涌起的泪水中,腾出双手,伸进裤兜。这时,身边的朋友,猛地一拽将我用力拖走……百米之外,朋友说道:“ 这样的人,哪儿都有。”我说:“她很像我的母亲。” 朋友顿时禁声。我随即跑回老妇身边,将全身搜遍,把所有的钱取出,放在老妇面前后,几步一回头地挪步移走。老妇在我渐去渐远的视线中,仍是毫无察觉,磕头依旧。
一阵阵寒风刮过,将她面前的钱钞,一张张地刮走……
二十九、
母亲走后,一到清明,我和父亲都会去为葬在“ 居庸关” 的母亲扫墓。直到今年清明,因为杂事太多, 竟错过了扫墓的最佳时辰,于是,就与八旬老父,在家中母亲的遗像前,摆上祭品烧香磕头,权作祭祀….. 但事过之后,总是觉得忐忑不安。几日之后,为了一篇稿约,我在电脑中查阅资料,竟鬼使神差地敲出” 二十四孝” 中的典故:《闻雷泣母》。
三十、
“战国时期,魏国有位饱学之士,名叫王裒,父被司马昭所弑,因此侍奉寡母,无微不至。母亲胆小,最怕雷声,固每有电闪雷鸣之夜,王裒便陪伴母亲左右,须臾不离,安慰不止….. 母亲辞世后,他将母亲葬于山林僻静之处。但一到雷雨交加之夜,王裒便一路奔到母亲坟前跪拜,并低声哭泣,告诉母亲:孩儿就在您身边陪伴,母亲不必骇怕” 。
读罢《闻雷泣母》,我又流出眼泪。那是一种被《二十四孝》中的典故,震撼后的大恸。更是一种被王裒感天动地孝心,穿透灵魂般的愧疚…..母亲不过辞世数年,我竟有了成语中:“久病床前无孝子” 的惰性与疏离。假如我不曾偶读《二十四孝》,我对母亲的怀念,会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逐渐稀释?倘若我无知《闻雷泣母》的故事,我是不是终会忘记,我是怎样来到的这个人世?人性中,如果剔出了” 孝悌” ,人格里倘若泯灭了“感恩”,那么人类的繁衍与庚续,究竟还有什么理由?
三十一、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骨肉情深的梦牵魂绕,手足离合的春秋几何,母子之间的望穿秋水,炎黄血脉的相濡以沫,竟被那一湾”浅浅的海峡” 人为的阻隔,咫尺天涯,却逾越无着。人类,曾是那么的虚怀若谷,有时,竟又是多么的狭隘逼仄。
三十二、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未,台湾解禁。宝岛上的同胞赴大陆寻根祭祖,哭坟扫墓,寻亲探友者,趋之若鹜。各类媒体电视上骨肉重逢的画面文图,魏巍壮观。抱头痛哭的场面,更是催人泪下,人鬼同泣。大陆台湾,这对状似为遗产之争,鸡犬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骨肉兄弟,仿佛在时隔近四十年后的某个黎明,幡然猛醒,急不可待的渴望彼此亲近。但,这血浓于水的手足之间,似乎仍阻隔着一湾看不见的”浅浅海峡”, 还不能让兄弟之间的拥抱酣畅淋漓。但,那一母所生的胞弟,毕竟还是踏进了家门。然,那时,孪生的兄长,却被活生生地挡在了” 浅浅海峡”的那头……
三十三、
那时的我,己赴美留学数月。即听不懂“山姆大叔”的鸟语,更不习惯“自新大陆” 的“乳毛饮血” 。于是,“ 乡愁” 猛如虎狼沉疴,终日让我在灵肉“反刍” 的折磨中,一息尚存,苟且活着。一子夜时分,我接到一通越洋电话,得知我的短篇小说《残阳如血》,荣获台湾<<联合文学>>世界华文征奖” 新人”首奖。我在压抑着“范进中举,痰迷心窍’’似的疑惑中,纵声问道奖金多少后,竟忘了君子之礼。因为那时我的保人并未践约,我的奖学金杯水车薪。现在想来,一个男人,经济上的窘迫,足以让一个七尺男儿,委琐的无地自容。
三十四、
《联合文学》的人,对我这个“中举”的孙氏“ 范进” ,仁义的要紧。在电话中反复强调,他们将在近期速寄往返机票,特邀我自美赴台领奖,并下塌圆山大饭店,做环岛旅行,为读者签名留念云云。
我在“高烧”持续不退的炙热中,仍时常狠掐大腿,屡屡求证,这究竟是真?还是南柯一梦?因为,歌唱,是我的妻子,文学,是我的情人。我虽殉道般地苦苦求索,凄美的近乎于悲情,但是否能得到“文学女神”的垂青,那要看我有没有这命?至于屡遭退稿,赌命似的勤奋,“路漫漫其修远兮” 的坚忍,都不过是一个文学边缘人的梦中移情。而大陆那头的愤青和文人,如同历经了天灾人祸后的庄稼,虽劫后余生,终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而我,只不过是占了些天时,地利与人和的福祉,偶尔得逞,大可不必得意忘形。
三十五、
一周之后,我的“高烧”退去,回归本真,继续被“乡愁” 煎熬,接着跟英语拼命。又是一个子夜,还是海峡那头的一通越洋电话,竟让我彻夜难眠,像是在索命。这时,那头的人说:“孙先生,请问,您持有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护照吗?我说:“当然!” ,“您有绿卡吗?”我说:“刚到美国不久,我还没申请。” ,对方说:“根据中华民国国家安全法细则:未在自由国家住满五年者,不得入境……十分遗憾,您不能来台湾领奖了。”!我悲愤地脱口而出:“不就是去领个奖吗?与狗屁‘ 的国安法细则’ 有何干 ?” 。对方沉吟一会儿说:“我们已经做好了接待您的一切准备。我相信,以后一定有的是机会。不过,我们出版社高层决定,由发行人张宝琴女士,携带奖盘奖金,专飞纽约,为您和另一位大陆旅美作者颁奖” ……
三十六、
颁奖的当天,细雨绵绵的世界大都市纽约,那所有犬牙交错,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之间,全被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阴霾塞满……
我从颁奖人,哥伦比亚大学夏志清教授手中接过奖盘,奖金之后,向《联合文学》的发行人和文学,深深地鞠下一躬……
临离开会场时,张宝琴女士问我说:“听另一位获奖作者说,昨晚你们都没住宾馆?” ,我答:“ 是的。” 她又说:“额外给你们的两百美金,就是让你们住宾馆的?”。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竟脱口而出:“亲戚家厨房的地板也挺好的,就是纽约华人家的蟑螂,大的我平生罕见……”。张宝琴听完之后,沉默良久后缓缓道来:“直到现在,我才有些明白,为什么这二十年来,台湾的文学大奖都让大陆人一气拿完……”。
三十七、
后来,我早己拿到美国的绿卡,并在“自由地区” 何止呆满了五年,但听说持有中华人民共和国护照者,赴台公干的手续和签证依旧繁杂闹心。直至后来,得到一位台胞文友的通知,在台北将要召开的世界华文作家代表大会上,我竟榜上有名。但阴错阳差,几经折腾,我却在大会结束那天,方才拿到签证。那时再去台湾,已失去了它应有的意义。不过一个观光客而已,走马观花,大宴小酌,一场风花雪月罢了,又与文学何干?再后来,我的作品<<肖邦>>和长篇小说<<黑蝴蝶>>,又在台湾<<三民出版社>>和<<联合文学出版社>>分别出版,那时我与宝岛的心理阻隔,早已不是一纸签证和“一湾浅浅的海峡”了,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激情疲劳与必须长久煎熬的冲动等待。
而今,任何一个大陆的观光客,只要口袋里有的是钱,报名一个旅游团,随时都能去阿里山,日月潭转上那么一圈。然,唐代诗圣柳宗元毕竟曾有绝句:“海峡尖山似剑茫,秋来处处割愁肠,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思故乡……” 。而那位曾任中华民国监察院院长,国民党元老于佑任,离开大陆时的千古绝唱,更不曾时过境迁:“ 葬我于高山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这首歌,无论走到那里,只要有炎黄子孙的地方,我必唱。
三十八、
人类对母亲的眷恋,人种对故土的怀念,常是一个民族的凝聚力。而每一个漂泊者的精神家园,靠的是一个个“乡愁” 链接而成。
“乡愁” 是什么?不仅仅是一枚小小的邮票,一张窄窄的船票,一方矮矮的坟墓,一湾浅浅的海峡,它也是故乡的明月,碧水中的游鱼,牧童的短笛,儿时的歌谣,少年学堂的“诗云”,描红时的“子曰”……它是老井和炊烟,远山的呼唤,街边的小吃,青梅竹马的无猜,慈母手中的线迹,新娘红袖的泪眼,断桥残梦的延续…….
乡愁是胎记,是节气,皇历与生辰八字,是成语是对联,是《二十四孝》,是民俗中响器震天的婚丧嫁娶……乡愁是花鼓灯,是“金瓯调” 是黄悔戏,是少小离家老大归的乡音不改,是鬓发似雪的苍桑记忆。乡愁还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的《滕王阁序》 ,更是那:“枯滕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乡愁呵,你是尧舜是大禹,你是春秋战国,你是秦砖汉瓦,你是唐诗宋词,你是长江黄河,你是天山是昆仑,你是炎黄子孙五千年的煌煌历史,你是一首让我终生唱不完的长调与呼麦……
而我一个人的“乡愁” 又是什么?是母亲,是归去来兮,是落叶归根,是用民族文化的记忆,汉语汉字的烙印,牢牢守住根脉,是一个炎黄子孙,仰望泰山一般的华夏文明,那虔诚的敬畏与跪拜。
作者简介
孙禹,著名旅欧美海归歌唱家,国家一级演员。欧美同学会常务理事。国际瓦格纳声乐大赛金奖,台湾《联合文学》第二届世界华文小说征奖短篇小说《残阳如血》首奖,中国《散文选刊》13年度散文奖《悬崖土陶》,代表作:中短篇小说《诞生》(作家出版社) ,长篇小说《悲剧英雄》(中国文联出版社,该作荣获中国作协主办的“乌金” 长篇小说奖),长篇小说《黑蝴蝶》(台湾联合文学出版社) ,长篇小说《漂泊英雄》(安徽文艺出版社) ,散文集《大家闺秀》(合肥工业大学出版社) ,音乐家传记丛书《肖邦》(台湾三民出版社) 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
作者:孙 禹